大廈將傾的時候,一開始是緩慢的,就像被白蟻慢慢啃食,幾乎感覺不到。
可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在一瞬間轟然坍塌,飛沙走石,天崩地裂。
晉王孫芝隻用了二十幾天時間,就進入了鄴城。
至於他是按照吃飯——送花——看完電影再去酒店的正規流程,還是直接毛巾沾乙醚、拖進小樹林,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他進去了。
九月初,聖上下旨,嘉獎包括馮延在內的數位知府,鑒於他們在平定反賊叛亂中的優秀表現,要將他們調往京城述職。
傻子都知道這是孫芝挾天子以令諸侯。
去了不是死,就是軟禁。
不去,朝廷(孫芝)的討逆大軍就來了。
府衙大堂裡,潁川府的軍政實權人物通通都到場了,所有人都坐在椅子上異口同聲的勸說馮延不要去。
“大人,不妨以賊寇殘部欲報趙世中之仇,襲擾治下百姓為由,將之推卻。下官愚以為,其他各鎮知府,怕也多會以此為由。”
張承出完主意後,侯明也捏著拳頭說道:“是啊大人,這明顯就是孫芝逼著聖上布下旨意,誆你進京。這要是去了,怕是會有殺身之禍、囹圄之危啊!”
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力勸馮延不要聽從旨意,堅決不能進京。
馮延坐在上位案桌前,麵沉如水,一言不發。
坐在武官隊列最末端的淩晨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老馮八成是要去了。
“我為周臣,天子有詔,豈能不應?此,為其一。”
“大人!”
“不可大人!這是愚忠啊!”
馮延伸手打斷眾人勸阻,抬起臉捋著胡須說道:“我若從旨,晉王便沒有理由派兵攻打潁川,一方百姓可免遭兵禍,此,為其二。”
這話一出,眾人皆是沉默了下來。
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晉陽軍可不是趙世中手底下的那幫烏合之眾,那是真正的戰爭機器!人數遠比潁川府現有的兵力多,戰鬥力也隻強不弱。更不要說如果馮延不去,那在天下百姓眼中,就是天子在征討不臣,道義上也站不住腳。
見手下們都安靜了下來,馮延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後,繼續說道:“再一,天子如今被虎狼環伺,我亦想一探究竟,親麵聖恭,得知聖上近況。今為人臣,此行可全忠君、愛民兩計,就算明知是龍潭虎穴,老夫也要闖上一闖!”
從禮聶無為抖著花白的胡須,遲疑的問道:“可……若是一去不回……”
馮延目露精光,拍著案幾凜然說道:“那便一去不回!”
幕僚吏屬們皆是沉默不語,知府大人這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撕下孫芝的偽裝,讓全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麵目……
沉默了一陣後,郡尉江知聞拱手問道:“若是大人走後,孫芝遣人來接替大人之位,我等又該如何?”
馮延抬動食指輕扣桌麵,思索片刻後,抬眼看向下方。他先是望了一眼張承,又看向淩晨。
“我走之後,府衙諸事皆由張彆駕定奪,在座諸位,務必一心。若有人來,尋常事務可稍加應付,若要橫征暴斂、苛刻於民,諸位……自行議對。”
眾人紛紛點頭,明白了馮延的意思。
給臉你就兜著,可彆不要。
淩晨坐在最末端的椅子上,望著堂上這位一路走來的老上司,心中頗為動容。
老馮對他還是不錯的,又一起風風雨雨經曆了這麼多事,算得上是一榮俱榮。還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官,除了偶爾貪點小財,幾乎沒有汙點,甚至跟彆的地方大員比起來,他貪的那點幾乎不值一提。
“大人,我跟你一起去吧。”淩晨起身說道。
眾人齊齊順著聲音向他望了過來,個個目光複雜,大舅哥劉青山更是皺起了眉頭。
此行九死一生,你逞的什麼能?你死了我妹妹怎麼辦?
馮延望著主動請纓的淩晨,內心頗感欣慰,自己沒白偏心這小子。
但他還是搖頭說道:“你就彆去了,老夫這一去,危機四伏,甚至可能再也回不來,你彆跟著添亂。”
淩晨輕笑著說道:“屬下雖然年輕,不懂國家大事,可還能保大人性命無虞。大人莫要忘了,我曾於亂軍之中兩番救出文公。再說了,若到時大人真欲明誌,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晉王又豈會在意。”
……
馮延望著淩晨,再次問道:“你真要隨老夫去?”
“文臣死節,武將取義,大人能為了君上和百姓不懼刀劍,我自然也要舍命護大人周全。”
“好!哈哈哈哈~”
馮延拍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有那麼股子勁頭!行,那我們爺倆就一同前往!”
——
秋深露重,月掛梢頭。
院子裡很安靜,偶爾傳來一聲蛙鳴。小雲已經睡下了,正堂的偏房裡還亮著燭光,青檸坐在床邊,低著頭不說話。
淩晨坐到她身邊,伸出雙手摟住她的胳膊,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知道大人是好人,你這麼做也有你的道理,可我就是不想讓你離開我,去那刀光劍影的地方。”
青檸帶著哭腔彆過臉去,默默伸出衣袖擦了擦眼角。
淩晨歎了一口氣,輕輕將青檸撥了過來,溫柔的將她摟進了懷裡,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蛋,替她擦去淚珠。
青檸伸出雙手緊緊抱住淩晨的腰,千言萬語,都在心頭,不知道該如何勸阻,也不知道該不該勸阻。
“老馮……對咱們家還不錯,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去送死。再說,我這一趟也是為了咱們家能夠繼續富貴安寧,為了你能夠平靜的生活。”
青檸啜泣道:“我不要這樣的富貴,如果富貴和安寧要用性命來冒險,我寧可回到望雲鎮的土房裡,回到你剛從壽春回來的時候……”
“那也是在戰場上用命換來的呀……”
青檸沒有接話,伸出手掐了一下淩晨的腰,淩晨一把抓住她的手,舉到兩人麵前,揉了揉軟膩的柔荑後,張開手掌和她十指相扣。
青檸像個孩子一樣無助的貼在淩晨的胸膛上,既難過,又無奈,更多的是擔心和不舍。
淩晨抱著她搖了搖,也不知道怎麼勸慰,乾脆鬆開她的手,單手捧起她的臉蛋,對著那冰涼的潤唇就吻了上去。
“嗯……”
——
沒有明牌打起來就是費勁,明明清楚對方不是什麼好東西,還得跟他打太極,煩都煩死了。
關鍵是你還必須得這樣做,不做就會很被動。
一刀戳死孫芝也不行,真那樣乾了,天下之大,將再無淩晨的容身之處。
老子要是有金剛不壞神功的話,孫芝算個屁!就算他能讓皇宮大殿前的石龍雕像活起來,老子也敢跟他拳腳對轟!
此行福禍難料,但還是要去。
不僅僅是為了馮延,為了家人,為了潁川府的百姓。京城裡還有個傻帽不知道怎麼樣了呢,淩晨也得去看看。
鄴城離開封不遠,過了黃河往北直走,兩天就到了。
路上也不無聊,藏在暗處的劉廷讓和望雲護莊隊已經收拾了好幾波黑衣人了。對於那位馬上就能見到的副本大boos來說,馮延如果死在路上那再好不過,一旦進了鄴城,反而不好再下手了。
曾經繁花似錦的大周京城,中原帝都。如今卻是一片愁雲慘霧,淒涼蕭索。
城牆上的匠人們站在麻繩吊下來木板上,修補被巨物砸塌的大坑;護城河兩側的地麵上還是黑黃相間的焦土,一根草都看不見;巨大的城門有一扇是新換的,舊的那扇上麵還有沒有擦洗乾淨的血跡,引得蠅蟲圍聚。
城門口的士兵正在粗暴野蠻的搜刮著進出百姓攜帶的包裹,女子根本見不到幾個,本就不多的那些還用牛糞、泥巴糊在身上以求自保,防止被那些大頭兵們盯上。
想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應該沒人會願意和他們產生交集。
淩晨騎在馬上走在最前方,馮延被一百名鄉軍護衛在身後的馬車裡,眾人一路來到鄴城南門下。
鄉軍手持長槍、刀劍,在一群普通百姓中顯得很突兀,那城門隊正見到後,立刻就左右招呼一聲,帶著十幾名士兵走了過來。
“什麼人?讓車裡的人滾出來,我們要例行檢查!”
淩晨立在馬上一言不發,目光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胯下坐騎旁的隊正,突然揚起鞭子,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臉上!
“啊!!你……直娘賊!來人!把他們拿下!”
那些城門守軍見狀,立刻握著長槍刀劍圍了過來,馬車旁邊的鄉軍們也齊齊抽出刀劍迎了上去,雙方針鋒相對的在城門前對峙起來。
大家都是刀槍裡滾出來的,還能怕了你不成?
“狗東西!這是潁川知府的車駕,奉旨進京述職麵聖,你他媽活膩了?敢這麼和我們大人說話?!”
那隊正聽了淩晨的喝罵,儘管心中有氣,卻也知曉以他的身份暫時還惹不起這些人,於是隻能忍氣吞聲的說道:“這位將軍……你們並未先行遣人通報……”
“閉嘴!”
淩晨立在馬上,打斷他問道:“我問你,見了老子為什麼不先行禮?”
隊正捂著臉上的紅印子,又怒又痛的強忍著說道:“末將是晉陽軍……”
“晉陽軍是朝廷軍隊,難道我們潁川鄉軍就不是了嗎?”
這……
“自然是。”
“老子是潁川鄉軍團練,難道還擔不得你一個城門隊正的禮?”
隊正呲著牙吸了一口冷氣,待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感稍稍緩解之後,揮手讓手下們收起武器,自己雙手抱拳向著淩晨躬身行禮道:“末將參見將軍。”
淩晨敷衍的點了點頭,望著城門洞子說道:“去,跟你的上官稟報,讓他們派跟我們大人身份對等的人來迎接!”
“哎呀~哈哈哈哈,怠慢了怠慢了,都怪本官事務冗雜,耽誤了迎接馮大人。”
他話音剛落,城門裡就有一個中年胖子騎著馬飛奔而出,身後跟著七八個披甲騎兵。
淩晨從馬上跳了下來,走到馬車旁掀開簾子,扶著馮延的胳膊將他請了下來。那胖子也趕忙從馬上翻了下來,隔著老遠就拱著手快步奔來。
“陶郎中?下官何德何能,能使禮部郎中親自迎接啊~”
“哎~在下不過一京城散吏,如今正值國難,馮大人這樣的能臣才是國之柱石啊!快請快請,晉王早已在府中設下宴席,專待大人到來哈哈哈哈~”
“請~”
“請!”
城門大開,守衛們整齊的列在兩旁,百姓們更是遠遠張望著,好奇的討論這是哪尊大人物的車隊。還有數道目光藏在暗處,各有心思的盯著馮延的身影,確認無誤以後,消失在了人群中、街巷處。
一進城門,馮延便叫手下的鄉軍們跟著陶郎中的人去校場駐紮了,自己隻帶著淩晨一人,前往晉王府中赴宴。
——
殘雲如烈火般掛在天邊,日落西樓,正值黃昏。晚風吹動簾帳,庭院中的大樹沙沙作響,落葉飛舞。
晉王府寬闊的宴廳裡,立著六根巨大的柱子,四周都是大開的雕窗,帷幕被鉤子勾起,微風正好,清涼舒適。
鶯鶯燕燕的侍女們端著酒壺、捧著食盤,將各種美味珍饈奉至低矮的黑木案桌前。她們個個年輕靈動,麵容姣好,姿色、氣質、業務能力都是上乘。
宴廳門口隻立著兩個家丁,像是一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貴族聚會。但暗處有沒有幾百精銳刀斧手,誰知道呢?
除了馮延,場上還有兩名同樣手握地方大權的封疆大吏。
左邊那個臉型如刀削般鋒利的中年人,一副文人打扮,大秋天握著把折扇扇的煞有其事,還總喜歡斜著眼睛打量彆人,眼觀六路,仿佛要將彆人的底細洞穿。
洛陽府尹——賈建。
右邊那人滿臉橫肉,胡須茂密,一股沙場悍將的氣息顯露無疑。隻是此刻卻有些心不在焉,將不安和疑慮都掛在臉上,還未開宴,就已經握著酒杯灌了好幾口。
東昌知府——王越。
那位東昌知府淩晨不熟,但洛陽府尹可是熟的很呐!
趙世中率兵攻打開封時,這老小子說好了會來救援,結果卻特麼臨陣爽約。這也還則罷了,可他竟然趁著潁川府和反賊激戰正酣的時候,派出斥候探子進入潁川治下的隆縣打探,明顯沒安好心。
這老貨可不是好人呐!
就在三位地方大員都入席後,從後堂傳來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淩晨微微吸了口氣,主角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