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一片鬆散的石子向著香火不絕的殿後延伸,折過雷塔是一片幽靜竹林。林間鳥鳴清脆,僧屋茅頂隱在其中,空曠的草地上擺著一張石桌,上刻十九道縱橫。
老僧與淩晨對坐桌前,解二用小拇指掏著鼻孔,走去一旁,立在籬笆菜園外朝著裡麵張望。
“貧僧法號度厄,獨居在這寺後林間。敢問施主,從何處來?”
度厄將鋤頭放到一旁後,從石桌底下取出兩個匣子,將其中一個遞給淩晨。
淩晨打開蓋子一看,是一盒黑子。
“臨潁淩晨,從來處來。”
度厄聞言灰眉輕挑,嗬嗬笑道:“施主方才祈問的道理,貧僧也不好用口舌做答,不若你我對弈一局,或許能從棋盤中尋到答案也未可知。”
下棋?
淩晨望著石桌上刻著的溝壑,手中抓起幾顆棋子又撒回棋匣,有些遲疑。他的圍棋技術,就跟那位曾經獲得過內蒙古自治區科爾沁左翼後旗甘旗卡鎮滿鬥村金葫蘆杯少兒拉丁舞比賽業餘組銀獎的大法師差不多,麵前這老和尚明顯活了幾十載,跟他下棋那不是自取其辱麼?
“我不太會下棋。”
度厄聞言淡淡一笑:“不然,你我皆執子,麵前也隻此方寸棋盤,施主一子未落,又怎知勝負輸贏?”
“行吧~既然大師有此雅興,我也不好再推辭,那就陪大師殺上一局。”
說罷,淩晨拾起一顆黑子,“啪嗒”一聲就落在了天元之上。
好歹我也是西安市第十一弈星,堂堂銀標大能。未戰先怯,一顆棋子都不敢落,傳出去也有點丟人。少年人就該一往無前,明知不敵,亦當死戰!
度厄望著桌麵微微一愣,當淩晨第一步下到天元上時,他就知道淩晨可能真的不會下棋。此舉於禮不合,也有些輕狂。非要打個比方的話,就像一級出門不買裝備,既看不起對手,還比對麵少點攻擊力。
不過他也沒說破,左手攬住右手灰袖,靜靜落下白子。
但很快,事情就變得有趣了起來。
白龍斷黑蛟,一方圍堵一方反包,上路扳斷下路緊粘,普普通通的縱橫棋盤上,殺意漸漸濃烈!
就連一旁對圍棋根本不感興趣的解二都忍不住靜步湊前,望著桌邊的一老一少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
淩晨的額頭滲出細汗,這老和尚看著僧麵佛相的,怎麼棋招比謝必安還要陰間?他每一子都要思考好久才敢落下,稍有不慎就是一大片空白。
老和尚也輕鬆不到哪裡去,麵色雖然依舊平靜,但眼裡明顯沒有了先前的悠然和淡雅,反而透出濃濃的凝重。他還以為淩晨是個菜雞,沒想到是來炸魚的!
你炸魚,我炸魚,白銀秒變榮耀局。
天地間靜謐的隻剩下清風和落子。
最終,這場互相錯判對方實力的對弈,以度厄大師手中的白子遲遲不肯落下,迎來了收官時分。
淩晨長出了一口氣,將棋匣放在了桌麵上,剛要抱拳說上一句“承讓”。哪曾想麵前的得道高僧突然鼻子動了動:“啊……啊啾!!”
一假的不能再假的噴嚏打出,這位得道高僧的身體一個不受控製,整個身子尤其是雙手精準的趴到了棋盤上,將勝負已定的棋局一把推亂。
將大局逆轉吧!
乾完這事後,度厄恢複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樣,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萬分抱歉,貧僧失態了。”
淩晨揮手示意無妨,正欲起身作彆,誰知老和尚的下一句話差點讓他摔倒在地上——
“可惜了這一局,還未分出勝負,不若你我再來一盤?”
你特麼……
淩晨扶著石桌邊望著度厄那張麵不改色的老臉,當即就紅溫了。他可是死了一堆腦細胞才絕地翻盤的,看清楚!是“絕地”翻盤,不是“逆風”翻盤!
可誰能料到這老家夥反差這麼大?人怎麼可以不要臉到這種程度!他麵色憤怒的單手握拳,目光已經忍不住在對方的顴骨和眼窩之間不停遊走了。
一旁的解二還沒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隻是疑惑怎麼下個棋還下出火氣來了?不過眼看著淩晨有動手揍老和尚的趨勢,他在糾結了許久後,還是默默準備好攔住老大。
跑到廟裡打和尚,還是老和尚,這事傳到哪裡都不好聽啊……
“你平常就是這麼下棋的?”
“偶爾。”
“你就不怕破了業相,一身道行儘毀、聲名狼藉麼?”
“施主在說什麼?貧僧有些聽不明白。”
好好好……
儘管淩晨非常想一拳打的老和尚連媽都不認識,但最終還是被理智戰勝了衝動,萬一這老小子有個三高或者腦溢血什麼的,這一拳下去自己怕是要傾家蕩產了。
權衡利弊之下,他隻好強忍住怒氣,有些無能狂怒的對度厄鄙夷道:“我這一生看錯過三個人,分彆是陳總舵主、奔雷手文泰來和白衣人。老東西,你是第四個!”
說罷,他就轉身頭也不回的抬腳離去,解二疑惑的望了一眼老和尚後,也連忙朝著淩晨追去。
“施主,真的不再來一局麼?叩寺信士,很少有人會拒絕貧僧的邀請。”
“你以為你是有村架純啊,誰都不忍心拒絕。臭棋簍子!早點給自己挖個坑躺進去吧!彆特麼再出來害人了!”
“淩施主的棋路,不像是這盤方寸能走的。”
轟隆——
度厄的這句話,猶如一道驚雷傳入淩晨的耳中。腳步猛的頓住,他驚詫的扭頭看向度厄,全然忘記了對方剛才的無賴行為,一時間有些懵逼。
“現在,有興趣再來一局了麼?”
——
淩晨重新坐回了石桌前,將解二一腳踢遠後,胳膊趴在冰涼的棋盤上,皺著眉疑惑的問道:“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度厄雙手合十,唱了一句後,微笑著緩緩說道:“貧僧雖然棋藝不精,但卻略通命理之數。方才觀施主的那位隨從,羅刹身貌,卻染靈性,命格似有鬆動。而源起之處,當在施主身上。”
淩晨盯著度厄的眼睛,他現在已經顧不得思考解二有沒有靈性了。十幾年高等教育建立起來的三觀已經快要崩塌了!自己剛拯救了寺院裡的兩名誤入傳銷組織的大好青年,度厄現在卻說出這種話,有點不像是人的範疇了都。
難道……科學的儘頭真的是玄學?
“大師,剛才是我說話太大聲了。勞您也幫我瞅瞅,我的命格是什麼樣的?”
度厄嗬嗬一笑:“施主沒有命格。”
“什麼??”
淩晨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他還以為度厄真的能夠洞悉過去未來呢,沒想到卻隻是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啞謎,這些話多少有點含糊成分,他當然無法信服,於是立馬又追問道:
“此話怎講?”
“佛法有雲:觀一葉落,知秋不遠。聞梅香儘,春芳遍野。舍我一身,而得眾生離苦……”
“哎哎哎!”
淩晨伸手打斷度厄的念叨,揉著有些生疼的眉心說道:“大師,我書念的少,真聽不懂這些高深佛法。你就直截了當的告訴我,既然我不是這方天地中的人,那該如何回到原本屬於我的世界?”
度厄雙手合十,夾著檀木念珠慈祥的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淩晨的臉色瞬間就變了,你這不是拿我尋開心嗎?真當老子不敢打你是吧?
“大師,我跟你好好說話,可不代表我好說話。”
眼見淩晨再度冷臉,而且此刻的冷意遠比剛才濃烈,已經蘊含著淡淡殺氣。度厄卻依舊波瀾不驚,平靜的回答道:“一切皆是定數。”
淩晨站起身來,伸出右手望向掌心:“那大師不妨找個銅鏡看看自己的命格,猜猜今天會不會死?”
度厄也看向了淩晨的手掌,語氣依舊平淡如水:“貧僧今日是否圓寂,一如施主剛才的疑惑,皆是定數,皆在掌中。”
淩晨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迄今為止,他在大周生活也有一年多了,對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但也沒聽說過有什麼武俠之類的傳聞,更彆說修仙這種縹緲的事情了。但今天見到這位度厄大師後,他卻產生了一股莫名的危機感和深深的懷疑。
看來真得好好查查這方天地是個什麼情況了,不能大家平時提刀砍的好好的,突然哪一天蹦出來個域外天魔,然後身邊的朋友親人們個個踩著刀劍飛向天空啊!
真到了那時候,除了為天魔大人帶路,淩晨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苟活下來。
他放下手掌,知道今天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了。但惱歸惱,不能就這樣像個小醜一樣離開,讓度厄這老無賴把逼裝到。
因為在裝逼這個領域,絕對不允許有人比我還酷炫!
於是淩晨先是拱手朝著度厄行了一禮,對方也合十垂首回禮,雙方愉快的結束了這場竹林論禪(也沒論出個啥來)。
而後,淩晨背起雙手,望著恬靜安閒的竹林僧舍,閉目感受著空氣中柔軟的氣息,信步吟誦道——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鬆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一首念罷後,他就頭也不回的溜了,隻剩下度厄一個人在原地仔細回味著剛才的詩句,久久沒有挪動身影。
他當然知道這是舊唐李翱的《贈藥山高僧惟儼二首》,可從一個不及弱冠的少年口中說出,就有些奇怪了。
尋常人家的少年公子,要麼尋花問柳、夜宿花坊;要麼發奮攻讀、銳意進取。像淩晨這種年紀輕輕就研究空門的另類,身世、背景一定極為雄厚。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不為世俗功名所累,有那功夫和閒心靜性悟禪。
淩晨當然不知道去年差點就餓死在路邊的自己已經被度厄揣測臆想成了王公貴族之後,徑直來到齋房時,青檸已經在一處座位上等著了。
“娘子拜完了?”
“嗯,相公和解二哥這是乾嘛去了?我還以為你們一直在這等著呢~”
“我們去跟一個老和尚下了會棋。”
聽到淩晨這麼說,青檸頓時有些驚訝:“相公……還會下棋?”
“略懂,略懂。既然娘子已經禮完佛了,那咱們收拾回家吧~”
“嗯,好。”
老牛抬著蹄子緩緩出了山門,行走在有些坑窪的硬土路上,微微秋雨也沒能將其澆軟。遠處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輕霧,將未來寺和不遠處的田陌、房舍都擁裹在一片朦朧之中。
淩晨好奇的望著遠處的那些田地和房子向著青檸問道:“娘子,這未來寺的僧人應該也種地吧?那些是不是就是他們的田產?”
青檸順著淩晨的目光向著窗外看去,微笑著對淩晨解釋到:“那些田地和房舍應該都是寺廟的產業,裡頭住的可能是佃戶。咱們臨潁那邊也是如此,相公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啊?
古代的佛寺有田產淩晨是聽說過的,竟然還有佃戶,這倒是他孤陋寡聞了,他以為田地都是僧人在耕種的。
哎等等,那些房子也是他們修建的?
他們還進軍房地產??
淩晨趴在車窗上驚訝不已,度厄那老禿驢雖說棋品不咋地,但道行明顯還是有一些的,這種俗務應該不屑為之。那麼管理這些的,可能就是寺裡的其他普通和尚了。
哪一行都要吃飯呐……
百姓是眾生,僧侶亦是眾生,在這血流成河的亂世之中,能夠僥幸活著,有份精神上的寄托,像未來寺這樣的法門,倒也是個穩定社會的必要存在。
佛還真是無處不在呢……淩晨自己的心中,不也有著一顆悲憫蒼生的佛麼~
——
黃昏時分,三人一牛終於回到了家門口,淩晨從車轅上跳下來後,又轉過身伸手去扶青檸。二人一起立在門前,跟解二道彆後,便推開門回到了家中。
聽到院子裡傳來聲響,小雲立刻跑出來查看。見到是他們回來了,臉上帶著欣喜的神色奔了過來。和青檸說了話後,小雲又看向淩晨,告訴他縣衙今天來人了,說是知縣大人找淩晨有很重要的事商議。如果回來了,務必立刻趕往縣衙。
奔波了一天的淩晨壓根就不想動彈,打算明天再去。可青檸卻說公事要緊,催促他忍一忍,趕緊去縣城裡看看。
淩晨隻好不情不願的從小雲手中接過坐騎的韁繩,趁著天還沒黑,罵罵咧咧的再次出了門。
可當他不情不願的趕到縣衙裡後,卻被馮延告知了一件舉國震驚的消息——
負責燕雲地區四府三十七縣防務,坐擁九萬精兵的盧龍節度使應開疆,起兵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