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墜金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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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驚雷在鉛灰色雲層中翻滾,將整座城市籠罩在濕漉漉的暗青色裡。我蜷縮在床沿,看著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忽然想起三年前沈小玉搬來時也是這樣的天氣。那時她舉著把被風吹得隻剩骨架的傘,牛仔褲管卷到膝蓋,懷裡抱著我們湊錢買的二手投影儀,笑得像隻偷到鬆果的鬆鼠。

"她是個三十歲至今還沒有結婚的女人…"

陳舊的手機鈴聲在潮濕的空氣中震顫。我摸索著按下接聽鍵,母親的聲音像一簇細小的火苗,在滂沱雨聲中搖曳:"小宇,今天周天沒上班吧?"她總把問句說得像陳述句,仿佛隻要用這種語氣,就能把擔憂藏進字縫裡。

"早醒了,準備做飯呢。"我聽見自己喉嚨裡砂紙摩擦般的回響。窗台上積著昨夜的雨水,倒映出我青黑的眼圈和下巴上冒頭的胡茬——這副模樣若是被母親瞧見,怕是要連夜坐二十小時綠皮火車趕來。

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和玉玉沒吵架吧?上次你說她出差…"母親突然頓住,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改口:"廚房砂鍋裡有醃好的酸蘿卜,你最愛吃…"

我望著牆上剝落的牆紙,那裡原本貼著沈小玉手繪的向日葵。上周她收拾行李時,牆紙被扯出個猙獰的缺口,像被啄去眼珠的眼眶。"我們…挺好的。"舌尖嘗到鐵鏽味,才驚覺咬破了口腔內壁。

掛斷電話時,床頭電子鐘顯示09:47。這個時間本該在工地核對鋼筋配比,此刻卻隻能盯著衣櫃頂上蒙塵的投影儀發呆。四十平米的出租屋突然顯得空曠,沈小玉帶走的不僅是她的衣物,還有那些曾經填滿每個角落的笑聲——陽台上晾衣繩纏繞的薄荷香,廚房裡熬煮銀耳羹的咕嘟聲,深夜裡投影儀投在牆上的電影光斑。

摸到煙盒時指尖傳來黏膩觸感,是前天打翻的啤酒乾涸後的糖分。打火機竄起的火苗照亮床頭的相框,照片裡穿學士服的我和沈小玉站在黃河岸邊,她鬢角彆著朵蔫頭耷腦的野花,我手裡攥著被風吹散的碩士帽。那時我們以為蘭州永遠不會有雨季。

煙灰簌簌落在褪色的床單上,燙出個焦黃的洞。這床單是畢業那年沈小玉從批發市場扛回來的,淺藍色底子印著卡通鯨魚,她說這樣睡覺時就像沉在海底。現在鯨魚的眼睛被煙灰燙穿了,露出底下發黃的棉絮。

起身時踢到桌下的酒瓶,玻璃相撞的脆響驚動窗外覓食的麻雀。冰箱門吱呀著彈開,冷藏室裡躺著半袋發芽的土豆,保鮮層有盒長出綠毛的鹵牛肉。這是沈小玉留下的最後痕跡——她總說我記性差,每次出差前都會把冰箱塞滿。上周她沒塞,於是我的胃和冰箱一起空到現在。

餐桌上的玻璃板還壓著去年生日時她手寫的菜單:糖醋排骨要放三勺醋,熗炒蓮花白不能加花椒,醪糟湯圓必須用黑芝麻餡。當時她舉著鍋鏟追打偷放花椒的我,打翻的醬油在瓷磚上洇出永不褪色的梅花。此刻那些墨跡在雨天的陰翳裡模糊成團,像被淚水暈開的信箋。

走到窗邊時,雨水挾著槐花香撲在臉上。沈小玉最愛這個季節的槐花,總要把晾衣繩係滿白生生的花串。她說等攢夠錢就開間花店,店名就叫"玉宇瓊樓"——取我們名字各一字。我笑她酸,卻在每次路過花店時偷偷記下轉讓信息。

手機在掌心發燙,通訊錄裡"沈小玉"三個字像根生鏽的釘。上周暴雨那夜,她拖著行李箱站在玄關,雨水順著傘骨流成珠簾:"任宇,我等不起三十歲。"她沒說要等什麼,但我們都清楚——等不到晉升的項目經理,等不到湊齊的首付,等不到從工地帶回的滿身泥漿變成西裝革履。

衣櫃鏡子映出我鬆垮的背心,左肩有道月牙狀傷疤。那是大三暑假做家教時被搶劫留下的,沈小玉邊塗藥邊掉眼淚,說等畢業就給我買件真絲睡衣。後來真絲睡衣變成安全帽,她眼裡的光也和槐花一樣,在某個無人察覺的黃昏悄然凋零。

衛生間的水龍頭在漏水,像老式座鐘的走針聲。沈小玉說過要買個節水閥,但每次發了工資,錢總流向醫院的繳費窗口——她父親的胰島素,妹妹的生活費,還有永遠在"最後三個月促銷"的樓盤。

廚房窗台上積著層灰白的水垢,暴雨前這裡擺著沈小玉種的薄荷。她走後第三天,薄荷就枯成了標本,葉片蜷曲如乾涸的手掌。我突然想起畢業典禮那天,她把手掌貼在我胸口說:"任宇,我們會好的。"那時她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燙得我心臟發疼。

煙灰缸裡豎著七支煙蒂,像微型紀念碑。七天前項目部打來辭退電話時,我正在給沈小玉發分手後第一條短信。手機屏幕在陰雨天泛著冷光,項目經理的聲音和短信提示音重疊成刺耳的蜂鳴:"爆模事故總得有人負責…""您尾號2149的銀行卡轉入本月工資482063元…"

衣櫃頂的收納箱突然墜落,揚起的灰塵裡飄出條紅色圍巾。去年除夕夜,沈小玉織了整晚,針腳歪斜得像醉漢的字跡。我戴著它在零下十五度的工地守夜,圍巾浸透柴油味,卻始終舍不得洗——怕洗掉她手指的溫度。

窗外閃過道青紫色的閃電,瞬間照亮牆上的日曆。用紅筆圈著的日期像傷口結的痂:6月18日,房租到期日。沈小玉搬走時留下半盒茉莉香薰,此刻在潮濕空氣裡發酵出腐敗的甜膩。我忽然想起她說過的話:"這味道像老家雨後的茶園。"

床頭抽屜裡躺著三張火車票,2023年春天從蘭州到隴南的硬座。那年清明我們擠在車廂連接處,她靠在我肩上打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後來她父親病危,我們在這趟線上往返七次,直到她學會在顛簸中給老人喂水喂藥。

手機震動驚醒回憶,是房東發來的續租通知。數字在視網膜上跳動,像工地塔吊閃爍的警示燈。起身時膝蓋撞到餐桌,疼痛順著神經竄上太陽穴——這桌子是沈小玉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桌腿缺了截,墊著本《二級建造師考點精編》。

暴雨突然轉急,雨滴砸在空調外機上發出密集鼓點。去年夏天製冷劑泄漏,我們裹著棉被看《泰坦尼克號》,沈小玉把腳塞進我肚皮取暖。此刻空調出風口滴著水,在瓷磚上彙成小小的鏡麵,倒映出天花板上搖晃的節能燈。

衣櫃門吱呀著晃開,露出空了大半的隔層。沈小玉的衣物總帶著薰衣草香,如今隻剩下我的工裝褲泛著水泥味。最底層壓著個鐵皮盒,裡麵是她收集的電影票根,從《愛樂之城》到《隱入塵煙》,票麵字跡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窗台上的雨水漫過瓷磚縫,蜿蜒成小小的溪流。我蹲下身,看見水麵浮著片槐花瓣,大約是昨夜風雨打落的。沈小玉常說蘭州是座沙漏城市,留不住雨也留不住人。現在沙漏終於流儘,我和她變成卡在玻璃管裡的兩粒沙。

煙盒裡還剩最後一支煙,濾嘴處印著淺淺的齒痕。上周暴雨夜我咬住它衝進雨幕,想追回拖著行李箱的沈小玉。卻在路口看見她鑽進輛黑色轎車,尾燈在雨簾中紅得刺眼,像焊進視網膜的烙印。

衛生間的鏡櫃突然彈開,撞出空洞的回響。沈小玉的護膚品早被清空,隻剩我的剃須刀孤零零掛著。刀片鏽跡斑斑,上次使用還是她幫我刮胡子那天——她手抖劃破我下巴,又笑著用創可貼貼成貓胡子的形狀。

廚房下水道泛著異味,管道裡卡著她掉落的銀耳環。有次通管道時我摸到它,沈小玉卻說不必取了,"就當給未來的房客留個彩蛋"。現在想來,原來她早已在心裡給這段感情標注了保質期。

雷聲在雲層深處翻滾,像遠去的推土機轟鳴。我摸出錢包裡的合影,照片邊緣已磨出毛邊。那是大四實習前在工地拍的,我們戴著橙色安全帽,身後是未封頂的樓盤。沈小玉臉頰沾著水泥灰,眼睛卻亮得勝過身後林立的塔吊燈。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雲縫裡漏下一線慘白的天光。四十平米的房間突然開始旋轉,那些被遺落的記憶碎片——半截口紅、鬆動的插座、褪色的窗簾——都在光線中漂浮起來。我伸手去抓,卻隻觸到滿掌潮濕的空氣。

床頭充電器突然迸出火花,燒焦味混著雨腥氣湧進鼻腔。跳閘的瞬間,我看見衣櫃上的投影儀指示燈閃了閃,恍惚又回到那些相擁看老電影的深夜。此刻黑暗中的房間像艘沉船,載著六年光陰緩緩墜入海底。

摸黑找到行李箱時,指尖觸到張硬紙片。是沈小玉留下的字條,鉛筆字被雨水暈開:"洗衣機定時器壞了,記得往左擰兩圈。"突然笑出聲,笑著笑著就有溫熱的液體砸在手背。原來最痛的不是失去,而是這些猝不及防的溫柔餘震。

合上行李箱的刹那,樓下的槐樹突然抖落滿身雨水。那些未能說出口的道歉與思念,終究和花苞一起零落成泥。我摸出手機訂了張回隴南的車票,窗外最後一片烏雲正在散去,像極了那年畢業典禮上,沈小玉白襯衫衣角揚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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