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其實沒什麼交代,他說能教給我們的東西都已經教了。無論是打獵、耕地、采藥、做飯他會的都已經教給我們了。”
阿醜那張烏青遍布的臉上寫滿悲傷,“師父說他走後,我們兩個想去哪就去哪,縱是無人看管,也理應活得下去。”
“這倒的確像是他會說出來的話。”
許元看了眼不遠處的墓碑,頓了頓說道:“那你們兩個有什麼打算?”
“我要留在這裡!”
沒有半點的遲疑,阿醜立刻說道。
“為什麼?”
許元反問。
“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啊”
阿醜愣愣的說道。
人不應該在長大的地方一直生活麼?
這裡有他的記憶,有他曾經熟悉的人所生活的痕跡,他適應這裡的生活。
“”
許元伸手拍了拍阿醜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目光看向了阿拐,“那你呢?”
“我我想要下山。”
阿拐低著頭,不敢去看阿醜。
他們都是被徐老道收養來的孩子,若無徐老道照看,撫養長大,恐怕早就不知死在了何處。
而今徐老道已然作古,按理來說,他們也應該繼承徐老道的衣缽才對。
師父師父,如師如父。
師父作古,再獨留阿醜一個人守在山上,連個陪他說話的人都沒有阿拐低著頭,臉上火辣辣的。
但他真的不喜歡山上的生活。
清苦、勞累,整日忙碌也僅有溫飽而已。
這裡除了景色秀麗和清淨之外,全無半分值得欣賞之處。
而他恰恰便是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山間的一切他早已看的厭煩,更想下山,去那萬丈紅塵中闖一闖,看一看。
哪怕山下的荊棘一點也不會比山上要少,可不去看一看,又怎麼知道呢?
“不用不好意思。”
許元拉著他們的手,席地而坐,“你們師父可不是什麼正經道士,說起來他怕是都沒看過幾本道藏。”
“嗯?”
兩道目光皆是好奇的望了過來。
說起來也是,雖說清風觀名字很像是個道觀,徐老道也的確有個道袍,但除了這兩樣之外,這裡跟道士一點關係都沒有。
僅有的三間石屋還是兩間臥室,一間廚房,哪有道觀會這樣!
徐老道雖然也教他們讀書識字,卻也沒讓他們讀過一本道藏,準確的說,這裡連本書都沒有
“你們師父啊,其實是個獵戶出身來著。”
許元目光變得深沉了起來,“早些年,那個時候青山縣還沒有發現銅礦。有一日,天邊忽然就出現異象。
然後有人拿著天上的異像說此乃祥瑞之事,必有機緣。要各地向皇宮進獻奇珍異寶
青山縣是個大縣,官府有人便想趁機進獻祥瑞,取得上麵歡心,於是便派遣獵戶進山尋找祥瑞。
徐老道的老爹也在其中,最開始並沒有什麼收獲,官府中人便讓他們進入深山去找深山老林啊,縱是經驗豐富的獵戶,也難免會身陷險地。”
許元歎息了一聲。
“師父的爹爹,被野獸殺死了麼?”
阿醜連忙問道。
這些事,徐老道還真未曾和他們提起過。
“沒有。隻是他在山林中迷路了,找不到方向的迷路。山林浩大,人入其中如水入海,一旦找不到方向,便凶多吉少。
同行的獵人們搜索了好幾天後,隻能無奈放棄,隻有那個時候不過十幾歲的徐老道自己不願意,背著糧食和弓箭就自己來了山林裡。
他在山林中尋找老爹留下的印記,兜兜轉轉,最終在這座山上找到了老爹的屍體。
當時距離走出這片山林,隻差兩個山頭。對經驗豐富的獵人來說,這其實不算太過困難的距離。
隻是迷失了方向後,耽誤了太多的時間,山林中雖有擋饑止渴之物,奈何也並不乾淨,在裡麵待的越久,出來的機會越小。”
說出一段陳年往事後,許元繼續道:“再後來,徐老道就在山上安了家,這石頭砌成的三間房屋,便是他自己乾的。
有一日,一位行將就木的老道士來到了這裡,和你們師父相談甚歡,就給了他一份可以傳下去的道籍
有了一份道籍,便不必再被俗世所纏,苛捐雜稅也一應並消,所以他可以攢下點錢來收養你們。”
話到此處,許元不再言語。
這並不是一個複雜的故事。
徐老道的經曆也很簡單,大多數普通人都是如此。
他大半生都住在山上,偶爾見到來山上的旅人,會為他們指路,告訴他們山林中的危險。
若有困頓之人來到這裡,他也會讓人家住上幾天,閒來無事的時候則是進山中打獵,看一看有沒有迷失其中的人
那是一個很瀟灑的家夥。
許元渴求不得的人煙氣他並不喜歡,隻在這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等阿醜和阿拐消化的差不多了,許元繼續說道:“所以啊,你們無論是想留下來,還是走下去,對他來說都無所謂,隻要你們自己高興就好,不必有什麼負擔。”
“但是我們走了的話,師父留在這裡的東西,他想做的事,也無人去做了”
阿醜搖了搖頭,“我不走。”
阿拐低著頭,沒有言語。
“去留隨心即可,徐老道沒有要求,你們也不必強加自身。”
許元目光看向阿拐,“你什麼時候下山?”
“我我為師父守靈一年,然後下山。”
阿拐遲疑著說道。
“那就此彆過吧。”
許元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轉身向著道觀門外走去。
眼看那道白袍身影越走越遠,阿醜忽然喚道:“許先生!”
“嗯?”
許元止步。
“你還會再來下棋麼?”
“或許吧。”
阿醜那張醜陋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喊道:“那恐怕隻能和我下五子棋啦!”
他比較笨,玩不明白圍棋,倒是不能像師父那樣和許先生廝殺半天。
許元沒有再答,隻是揮了揮手,走出了清風觀。
門外,季武一直等候在那裡。
眼看許元出來,季武多打量了幾眼,小心翼翼的問道:“許先生,您心情不好嗎?”
許元苦笑道:“前失飲酒之樂,今失下棋之趣,如何能教人心情好呢?”
季武撓了撓頭,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慰。
如許先生這般神仙中人,也有自己的煩惱麼?
他跟著許元的腳步,向著山下走去。
走著走著,許元忽然吟道:“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隻消閒處過平生。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
記取小窗風雨夜,對床燈火多情。問誰千裡伴君行。晚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
那是季武未曾聽過的詩,連帶著略顯幾分空靈和惆悵的聲音在群山間回蕩。
蕭索、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