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點鐘的金色陽光,被體育館後那片高大櫸木和橡樹的繁茂枝葉篩得細碎。
空氣裡彌漫著濕土、腐葉和新生草芽混合的清新氣息,與遠處操場上殘留的喧囂鼎沸形成了奇異的反差。
這裡是常青學園裡眾所周知的“秘所”,尤其是靠近廢棄舊網球場這一隅,人跡罕至。
隻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在空曠中格外清晰,以及幾隻跳躍覓食的灰雀啁啾,聲音在這靜謐中被無限放大。
我走到約定的林中空地邊緣,環顧四周,不見那抹熟悉的火紅身影。
“這家夥,又遲到了麼?”
我小聲嘀咕著,背靠一棵粗壯橡樹。
掏出手機,屏幕顯示——距約定隻剩兩分鐘。
就在我低頭的瞬間——
唰啦!
頭頂枝葉傳來一陣異響,伴隨幾片綠葉飄落。
我猛地抬頭。
隻見小信正得意洋洋地坐在離地三四米高的粗枝上,一手扶樹,一手對我比著“v”字。
她那標誌性的黑色長發有幾縷散落在紅撲撲的臉頰旁,那件嚴肅威武的火紅運動服外套,此刻看著竟有點…
莫名的可愛?
“喂!笨蛋賢!神經再這麼大條的話……”
她壓低聲音,模仿著某種戲劇腔調,興奮的笑容在嘴角漾開,
“到了戰場上可是會死不瞑目的哦!?”
風適時停了,受驚的灰雀撲棱棱振翅飛遠,隻留下幾根細羽打著旋兒飄落。
她那雙紅寶石般的眸子彎成月牙,非但沒下來,反而得意地晃了晃懸在半空的小短腿。
“唔姆!所謂‘戰場’的意外性,汝可要好好修行才是~不要因太久不作戰而心生怠惰~!”
她故意拖長尾音,戲劇腔調未褪,混合著她自身那份獨特的明亮,
“再說了,吾這不是想給汝熱個場嘛,預熱懂不懂?”
紅撲撲的臉頰滿是得逞後的暢快。
“熱場?我看你是想把觀眾嚇跑。”
我無奈地白了她一眼,背離開粗糙的樹皮站直身體,
“彆玩了,快下來。萬一摔了,我怎麼跟大家交代?”
“唔姆~區區一個賢,居然敢小看吾?膽大包天!”
她嘴上不服,動作倒是利索。
隻見她靈活地調整重心,身體微傾,手在樹枝上一撐,便借力準備跳下。
那一刻的動作很帥,有種電影裡金屬人韋伯斯特空翻的派頭——可惜本該輕盈落地才是。
“噗呃——咳!咳咳咳!!!”
如果她沒踩中那根布滿苔蘚、濕滑異常的粗枝的話。
變故隻在電光火石間。
她輕盈的身影在半途一滯,腳下打滑,完全失衡,抓向其他樹枝的手也落了空。
“哎呀!”
短促驚呼後,她整個人以相當不雅觀的姿態,“噗”地一聲悶響,直接摔坐在厚厚的落葉堆上!塵土枯葉瞬間騰起。
世界安靜了半秒。
她顯然摔懵了,跌坐那兒一動不動。
甩開的黑發淩亂搭在肩上,幾片完整的樹葉俏皮地歪在那簇標誌性的呆毛上。
“……噗嗚嗚。”
短暫的震驚過後,看著這戲劇性的轉折,我實在沒忍住,嘴角失控地上揚。
“喂!!!”
她猛地抬頭,剛才的得意全化作了羞憤的紅暈,從臉頰直漫到耳根。
她手忙腳亂地拍掉落葉,試圖抹去狼狽,
“笨蛋賢!不準笑!這有什麼好笑的?!都怪這破樹枝…還有這可惡的苔蘚!”
她指著“失手”處氣鼓鼓地控訴。
“我笑了嗎?咳…咳咳…大概是被你揚起的灰塵嗆到了吧。”
我強行板起臉,清了清嗓子,卻還是朝她伸出手,
“所以,‘戰場’的教訓也領教過了?我的大明星,現在該登台了吧?再不唱的話,太陽可要下山了哦。”
她瞪著我伸過去的手,又瞪了我一眼,腮幫子鼓得像塞滿鬆果的小鬆鼠。
那件火紅外套沾滿泥土草屑,配上氣呼呼又委屈的表情…
“誰要汝可憐啦!吾自己能起來!”
她最終還是拍開我的手,自己撐著站起來,一邊揉著可能摔疼的地方,一邊小聲轉移話題,
“…知道了知道了,催命鬼!道具!我的道具呢?就在外套口袋裡……”
她低頭在外套口袋急急摸索,仿佛剛才的“金屬人模仿兼平地摔”從未發生。
夕陽的金輝穿過枝葉縫隙,落在她因忙碌而微微滲汗的鼻尖,照亮了眼底的急切。
“沒了?”
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慌亂,之前的羞惱瞬間被巨大的失措取代,
“晴鬥的方盒子……明明就在這裡的!”
她不死心地拍口袋、捏夾層,指間隻餘空氣的觸感。
看著她神采飛揚的眉眼籠上焦慮的陰霾,鼻尖滲出細密汗珠,我那點“看好戲”的心情也莫名揪緊。
“……是不是摔的時候,飛出去了?”
我下意識放柔聲音,目光掃向那片被壓得更深、更淩亂的落葉。
“絕對是!!”
她猛地抬頭,紅寶石般的眸子亮得驚人,像抓住救命稻草直直看去,
“剛剛摔得那麼狠!一定是那個時候……”
語氣裡混著自嘲倒黴的急切。
她顧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泥印,幾步衝到那片狼藉旁,蹲下身徒勞地扒拉厚厚的落葉。
沙沙——沙沙——
撥動落葉的聲音在靜謐林間顯得刺耳。陽光勾勒著她焦急專注的側影,幾縷黑發滑落,粘在沾了塵土的臉頰。
看著她近乎徒勞的努力,一種想要驅散她臉上愁雲的情緒悄然滋生。
我也不自覺地也走上前,在她旁邊蹲下,幫忙翻找另一側區域。
指尖偶爾觸到冰涼或濕冷的落葉,此刻,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略帶溫熱的氣息,和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陽光般清新倔強的柑橘味道。
就在她深吸一口氣,準備咒罵這樹葉厚度時——
“哢噠…沙沙沙……”
一陣極其不協調、帶著硬物摩擦和動物利爪扒拉落葉的急促聲響,陡然從不遠處一棵巨型橡樹的板狀樹根旁傳來!
我倆動作同時僵住,循聲望去。
隻見一條蓬鬆的、帶著鮮明黑白環紋的大尾巴先從厚實的橡樹葉堆下探出,猛地豎起。
接著,一個頂著“蒙麵俠”式深色眼罩、渾身棕灰色毛發的圓腦袋鑽了出來的——
赫然是隻體型不小的浣熊。
而在它兩隻前爪間,一個銀光閃閃、方方正正的小方塊,正被它牢牢“摟”在懷裡!
那小東西似乎覺得這玩意兒亮晶晶十分有趣,笨拙的爪子正試圖“安撫”(實則亂按)隨身聽上的按鍵,濕漉漉的鼻子還不住地拱著啃咬機身邊緣。
“啊!那隻狸貓!”
(其實不是狸貓)
她的驚呼半途被自己捂嘴壓住,但瞪大的眼睛裡寫滿了驚怒和“那可是晴鬥的寶貝”的強烈恐懼。
她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小臂,隔著薄薄衣袖,我能清晰感覺到指尖的微涼和瞬間繃緊的力道。
那浣熊顯然也發現了我們這兩個虎視眈眈的“大型兩腳獸”。
它警惕的豆豆眼瞬間鎖定我們,喉間發出一聲低沉急促的呼嚕。
接著,它極其麻利地一口叼住隨身聽的皮革掛繩,四肢猛地發力,朝著遠處廢棄網球場鐵圍欄上那個破敗的洞口,炮彈般衝了出去!
“把吾的東西!還來!!!”
在浣熊叼著隨身聽竄出去的刹那,行動已先於思考。
她的火紅外套如撕裂暮色的殘影率先衝出,我緊隨其後。
焦急與緊張在盤根錯節的樹根和林間縫隙中驅動雙腿爆發出驚人速度。
心臟在胸腔狂跳,撞擊肋骨,分不清是因劇烈奔跑,還是前方那道拚命追逐的火紅身影。
櫸木橡樹枝乾飛掠,枯葉在腳下刺耳碎裂,泥土腥氣混合著浣熊身上淡淡的野獸氣息。
這個小胖家夥狡猾極了。
棕灰皮毛在樹根灌木間一閃而沒,對地形的熟悉讓它宛如一道煙霧。
它離那黑洞洞的圍欄破口隻差幾步。
叼在嘴裡的隨身聽掛繩因疾奔劇烈晃動,銀色機身反射著夕陽最後的熱度。
“信!小心前麵的水窪!”
我的警告脫口而出。
她本能閃避,速度略滯一瞬。
就在這一遲滯,眼看浣熊即將消失在安全地帶!
千鈞一發之際,當浣熊前爪即將搭上破洞邊緣磚石時。
她無視了腳下濕滑苔蘚和再次摔倒的危險,雙腿猛地蹬地,身體如離弦之箭,不顧一切向前飛撲出去!
“喂——!!!!!!!把東西——給吾放下啊!!!”
她的手帶著狠勁,精準探向那小竊賊。
指尖幾乎觸到了它蓬鬆的尾巴尖。
這一撲太過突然,孤注一擲的氣勢令專注逃命的浣熊魂飛魄散。
“咕嚕嚕!!!”
一聲極度驚恐的尖叫。
在信指尖觸及它的前一刻,小畜生渾身皮毛炸立。
刻入骨子的恐懼讓它條件反射般猛地鬆開了嘴。
兩隻前爪也像被燙到般縮了回來。
隨即銀光一閃!
那寶貴的隨身聽,像一顆脫軌的微小流星,驟然脫離鉗製,帶著一道驚慌失措的弧線,朝著破洞旁邊的地麵——
更準確地說,是朝一個隱蔽在雜草落葉下、散發著不詳濕氣的鐵柵格下水道口,飛墜而去。
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我們眼睜睜看著那銀色小方塊翻滾著,旋轉著,直直墜向那黑暗深淵的中心。
然而……
也許是她飛撲帶出的氣流?
也許是冥冥中的最後一絲運氣?
也許……隻是純粹的偶然?
就在隨身聽即將沒入黑暗前的零點一秒——
“啪嗒!”
它的一角,在飛滾中極其刁鑽地恰恰敲在下水道鐵柵格兩根鏽跡斑斑的平行橫梁上。
隨即機身猛烈彈跳!
“哐啷——啷啷——!”
刺耳的金屬碰撞聲撕裂了死寂。
它在那兩根狹窄橫梁間劇烈震蕩搖晃,岌岌可危。
“完了!!”
絕望的冰瞬間凍結了我全身的血液
幾乎同時,我們的身體本能反應。
像被無形的線猛拽,不管不顧撲向前。
兩隻手帶著最後一搏的狠勁,齊齊抓向橫梁間隨時可能墜落的銀色微光。
我的目標是機身上半部,
她的也是機身核心。
彼此的手臂帶著俯衝慣性,快得隻剩殘影。
啪!唰!
指尖觸及冰涼外殼——她的手掌也覆蓋機身中央。
然而——
砰!!!!!!!!
一聲沉悶結實的撞擊,不是來自隨身聽,而是我們自己。
撲救動作太過迅猛,目標完全一致,加上角度和重心,兩人的額頭,毫無緩衝地像兩顆迎麵疾馳的小行星,狠狠撞在了一起。
“嗷——!”
“唔呃!”
劇痛如電流在眉骨炸開。
眼前霎時一片模糊,金銀色的星星瘋狂旋轉跳躍,鼻腔甚至溢出一絲鹹澀的鐵鏽味。
巨大衝擊力讓脖子猛地後仰,腦子裡嗡鳴如千蜂狂舞。
抓著隨身聽的手因撞擊劇痛,下意識地、神經反射般猛地抽離。
那枚銀色的隨身聽,失去了所有支撐和抓握,在鏽鐵條上猛地向下——
墜落了?
還是…?
在撞擊後短暫的、被疼痛統治的混亂空白中,我們的手雖已抽開。
但那下墜的隨身聽在彈落後最後一次搖晃的軌跡裡,被橫梁上某個微小的凸起(或僅僅是物理慣性)再次借了力,
就在徹底滑落深淵的前一瞬——
不偏不倚,
它的機身,橫向卡在了那兩根水平平行的冰冷金屬條之間。
長邊平行於橫梁,尾部懸空在黑暗洞口上方一點點——硬生生被卡停。
整個世界在此刻再度安靜了一兩秒。
隻剩下我們各自捂著劇痛不止的額頭,倒抽冷氣。
疼痛是最初的真實。額骨撞額骨的悶痛,飛舞的金星,持續的嗡鳴…
強烈的感官衝擊甚至短暫覆蓋了危機重臨的恐慌。
我齜牙咧嘴揉著額角紅腫發燙的凸起,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信。
她同樣弓腰捂額,指縫間露出的眉骨通紅,甚至隱現淤青。
那雙漂亮的眸子因劇痛浮起生理性淚光,疼得微眯,眼睫在落日光下不安顫動。
她半張著嘴急吸冷氣,另一隻手下意識朝前伸著。
這距離很近。
近到能清晰看見她額上紅印、眼底水光,感受到她微蹙鼻尖呼出的溫熱氣息,拂過我同樣火辣辣的額頭。
青草、泥土、汗水,混雜著她身上那股乾淨倔強的柑橘氣息,猛烈湧入鼻腔。
思維在劇痛間隙艱難回流——
剛才那銀光……沒掉下去?!
四隻因疼痛而迷蒙的眼,帶著驚恐未定的後怕,幾乎同時投向下方——
那個銀灰色的小方塊,正奇跡般地橫架在鏽鐵條上。
“呃……它……”
信剛發出沙啞氣音,便被嗆咳打斷。
她用力吞咽,捂著額頭的手微微顫抖指向下水道口,臉上混雜難以置信、疼痛、慶幸的古怪表情,淚珠在眼眶打轉。
“好像……卡……卡住了呢。”
我也找回聲音,乾澀緊繃。目光死死鎖住那懸於一線的銀色小方塊,確認它紋絲不動。
強烈的暈眩和緊張讓我一陣腿軟。
顧不上額頭劇痛,這東西看著太脆弱了。
我們心照不宣地同時後退小半步,拉開一絲空間。
“汝…汝彆動!讓吾來拿好了!”
她嘶啞地喊,或許是怕再次相撞,或許單純著急。
“你小心點!”
我的聲音同樣緊張發緊,眼睛死盯那“救命稻草”。
她屏住呼吸,強忍抽痛,小心翼翼再次俯身。
那隻沾著泥土、微顫的手,極其緩慢而輕柔地伸向卡住的隨身聽。
這一次,好在是沒有阻礙。
指尖輕柔卻堅定地捏住了穩固的一端機身,然後極其緩慢、謹慎地將它從兩根橫梁之間抽離出來。
當那冰涼的金屬機身終於完全脫離恐怖黑暗,落入信微涼的掌心時——
呼………
我們同時長長地、重重地舒出一口氣。
懸在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回胸腔,撞擊作響。
被痛楚和緊張忽略的、衣襟被冷汗浸透的粘膩感此刻清晰傳來。
她低著頭,怔怔望著掌心沐浴在金色餘輝裡的隨身聽。
接著,她抬起頭,看向我。
夕陽的光芒從她身後湧來,給淩亂的黑發、沾著汗水的微塵臉頰、甚至那件早已看不出威風的火紅外套,都鑲上了一道璀璨無比的金邊。
她逆光而立,身影有些朦朧,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沒說話,但那眼中的複雜情緒翻湧,混合著剛才那近在咫尺氣息纏繞帶來的赧然羞澀,在金色的餘輝中一覽無遺。
風輕輕吹過,拂動她額前汗濕的碎發。
那光芒也同樣流淌在我狼狽而劇痛未消的臉上。
在這片狼藉卻被光芒溫柔包裹的下水道口前,我們無聲對視。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鏽蝕、汗水的混合氣息。
劇烈的心跳聲依然響亮,不再是恐慌的鼓點,卻更像是某種……
羈絆的共鳴。
她緩緩抬起另一隻手,按下了隨身聽的播放鍵。
輕柔宏大的前奏響起,如遙遠星空的低語,終於穿透黑暗驚險,在這片秘所的暮光中輕輕流淌出來。
o worlds divided
(兩個分裂的世界。)
她抬起眼,濕漉漉的長睫毛在落日下仿佛染了金粉。
她沒有看掌心裡的寶物,隻看著我——這唯一的觀眾。
聲音帶著撞擊後的沙啞和痛楚餘韻,卻變得異常柔和:
“笨蛋賢…”
她抿了抿唇,紅暈悄悄爬上未被撞到的半邊臉頰,聲音低低的,像羽毛掃過心尖,
“可聽…聽好了喔。”
她深吸一口氣。
“這是…今天隻唱給汝聽的——”
“《star sky》”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