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衍指尖輕叩桌麵,沉吟片刻後對王掌櫃低聲道:“此事暫且按下,莫要聲張。”他目光掃過櫃台上那隻天青色鵝頸瓶,釉色在燈下泛著幽藍,“讓葛掌櫃將東西收在暗處,且看後勢如何發展。”
陸嘉衍負手立於窗前,眸色漸深:“此人既敢坐下如此大案,必有一身本事。眼下線索紛亂如麻,衙門裡那些人又多是敷衍塞責的性子,怕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指尖輕叩窗欞,聲音沉了幾分,“倒不如置身事外,且看看日後事情如何變化。王掌櫃意下如何?”
王掌櫃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頭:“陸少爺高見。那幫官差平日吃拿卡要倒是勤快,真要辦案時卻推三阻四。既如此,小老兒,便按陸少爺的建議行事。”兩人又低聲商議片刻,王掌櫃拱手告辭。
此時此刻,陳二穩穩地拉車到了戲園子門口,車簾一掀,管三爺慢悠悠地下了車。陳二連忙躬身,臉上堆著笑:“爺,到了,您請好,車錢是四個銀毫。”
管三爺整了整衣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陳二,你小子車技不賴,辦事利索,就是這張嘴啊,忒碎。”
他頓了頓,從錢袋裡抓了一把錢,往陳二手裡一塞,“錢收著,賞你的,往後可得多長記性。”
陳二低頭一瞧,掌心裡沉甸甸的,少說也有七八個銀毫,比車錢多了不少。他連連點頭哈腰,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謝三爺賞!三爺慢走,小的隨時伺候著!”
待管三爺背著手一搖一擺進了戲園子。陳二才直起腰,掂了掂手裡的錢,心裡一陣熱乎:“管三爺真是敞亮人,家裡金山銀山,出手就是大方。”
他歎了口氣,又忍不住想,“我陳二要是哪天也能發筆橫財,過幾天舒坦日子,那該多美。”
他搖搖頭,把錢小心揣進懷裡,拉起車把,哼著小調往街口走去。“提起那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
陳二匆匆趕到齊家酒肆,把黃包車往酒肆簷下一架。一掀門簾就咧著嘴笑道:“哥幾個都在呢!今兒個托各位的福,多掙了幾個大子兒,特意來謝兄弟們這些日子的幫襯!”
“喲嗬!陳爺今兒個可闊氣了!”酒肆裡頓時哄笑起來。四個車夫起哄道,“老齊頭!先來兩斤燒刀子,再切盤拍黃瓜,鬆花蛋要溏心的,花生米得現炸!”
話音未落,李大個已經伸手勾住陳二肩膀,粗糲的掌心蹭得他後頸發癢。“怎麼著陳二?不會待會兒結賬時心疼得哭鼻子吧?”
“老齊頭,現錢結賬!”陳二抹了把額頭的汗,從懷中摸出個銀毫重重拍在桌上,“早跟哥幾個說過,等寬裕了定要請這一頓。前陣我遭了這罪,要不是幾位兄弟輪流墊賃車錢、替我照顧三兒,指不定現在就睡大街了。”
他抓起酒碗重重碰向旁人,酒水濺在粗陶碗沿,“啥也不說了都在這酒裡!”
那時候的這家車行,多是慶豐司裁撤下來的老夥計們為底子。這些同吃一鍋飯、共患過難的兄弟格外齊心,誰家要是有個家長裡短,其他人二話不說,就擼起袖子幫忙,可世道終究是要變的。
陳二抿了口酒,望著酒肆裡推杯換盞的兄弟們,心裡突然泛起一陣說不清的滋味。這情分能維持下去就好了,感謝陸小爺給了他們這麼一碗飯啊。
酒碗裡的散白晃動著,映出陳二微微出神的臉。老齊頭擦著櫃台,瞧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歎了口氣。這世道還有這樣的情義真的難得。
待眾人散去,陳二踉踉蹌蹌地往家走。酒勁上頭,眼前的路都晃成了三股道。拐進巷口時,他猛地一個激靈——柳三娘正跟個漢子在暗處撕扯。
“不成!這都是說好了的,少一個子兒都不成!”柳三娘死死拽著那人的衣袖,嗓音又尖又利,“你再跑我可喊人了!”
“喊啊!”那漢子反手就是一個耳光,踹得她跌坐在泥地裡,“你這是見得了光嗎,喊破了天老子也不認!”說罷揚長而去,隻剩柳三娘倒在地上哭哭啼啼。
陳二慌忙躲進陰影,酒意瞬間化作冷汗。看著男人揚長而去的背影,又望著柳三娘蜷在牆根啜泣的模樣,喉嚨裡泛起火燒般的灼痛。她的月白色中衣露出半截鎖骨,模樣真是誘人。
“原來竟是個暗門子……”陳二喉結滾動,盯著那抹若隱若現的雪色咽口水。“這般身段,就算五個銀毫怕也是少了……”
柳三娘撐著牆根緩緩起身,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才止住顫抖。月光將她破碎的裙擺鍍上冷銀,藏在袖中的匕首還帶著體溫。
若不是動手前習慣性掃視四周,那個醉醺醺的黃包車夫此刻恐怕已經看見寒光。
淤青的膝蓋在起身時傳來鈍痛,卻不及胸腔裡翻湧的怒意灼人。方才男人翻臉的瞬間,刀刃已抵住對方後腰,隻要再往前半寸就能直取腎臟,可偏偏…
“狗東西。”她咬牙抹去臉上的淚痕,她此刻還不能暴露分毫。拐進自家彆院時,她回頭望向空蕩蕩的巷子,確定無人暗處窺視。
柳三娘推開門按罵:“這筆賬,姑奶奶遲早要連本帶利討回來。”門扉吱呀閉合的刹那,她順手將匕首重新彆進腰帶暗扣。
柳三娘對著菱花鏡哀歎,經年累月淬煉的謹慎。江湖討生活的人都懂,銀錢是膽魄也是催命符。
荷包太癟寸步難行,太鼓則易招來豺狼。她的素絹荷包裡永遠隻裝著夠三日食宿的散碎銀錢,而真正保命的底牌,是戴在耳朵上的翡翠耳墜。
這對冰種翡翠雕成水滴狀,水頭清透卻不帶絲毫熒光,擱在當鋪裡頂多換五十大洋,貴在輕巧便攜,即便被人發現也不過當作尋常婦人的嫁妝,反而讓覬覦者掉以輕心。
柳三娘咬著後槽牙,心裡盤算著:進城時把包裹裡的銀鐲銀釵都熔了,連那頭青驢也賤賣了,加上幾個死鬼身上的,賃下這個後罩房。如今錢匣子眼看就要見底,這才不得不在夜裡偷偷典當玉佩。誰承想這地界的混賬這般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