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前輩,我們為尋——”
“天梯遺落碎片。”
宋司遙抱拳打算直截了當的開口,話還沒說完,便被老者嘶啞的聲音打斷。
麵容七分相似的姐妹倆猛然抬頭。
宋聽婉盈盈福身,“聽前輩所說,像是在等我們?”
老人家仿佛如木偶,瞳孔麻木直視他們。
宋聽婉有一瞬間,懷疑這位前輩難道如竹阿叔那樣?
可生機表明並非如此。
從前不得功德,來自神界的傀儡能瞞過所有人。
可如今宋聽婉與宋司遙已然不同。
天地萬物皆能感知,又如何辨彆不出是傀儡還是真人。
黑暗中。
僅靠宋聽婉提著的雲霧燈幽幽亮著。
三人無聲行走在黑夜中,欲為天下蒼生走出一條光明的路。
可老者行走的動作僵硬,走了好一會,宋司遙回頭看去,發現也才走了一小段距離。
她開口提議道:“您給我指方向,我禦劍載您與我阿姐如何?”
老者佝僂的腰挺直了一瞬,僵硬麻木的臉上,露出了她們很難察覺的笑意。
“…好。”
宋聽婉提裙,率先踏上了將自己降得很低的離光身上。
她站穩後,扶了一下老人家的手,而宋司遙更是雙手攙扶著,將老者站上了劍。
“我會讓我的本命劍飛慢些,您放心,不要怕。”
很奇怪的感覺。
明明老人家宛如一個木偶一般,表情動作皆僵硬,可莫名讓人想要對其敬重。
老者站在她們姐妹中間,宋司遙很少這般貼心的伸出胳膊,讓老人家方便扶穩。
聞言,老者並無動靜。
她們沒看見的蒼老眼底,閃過一絲極淡極淡的笑。
“右。”
“左。”
“……”
簡短的發音。
但一次又一次,像是長久不說話的人緩過來似的,老人家嗓音隻剩下了沙啞。
“您喝靈飲嗎。”
身後端出來一青玉盤,盤裡擺著一杯穩著便清潤的靈飲。
那雙素手而上,是女子溫柔貼心的笑。
“…吾名喚乾諦,來自萬年前。”
乾諦不急不慢將靈飲端起來,慈目而道。
一前一後的姐妹倆聞言,心中莫名一驚。
這樣的名字…
“萬年前——”宋司遙重複一遍,疑問道。
而宋聽婉沉默了片刻,終於想起來為何覺得這名字這般耳熟了。
“您…是丹祖的好友?”
乾諦飲茶的動作一頓。
風似將她的目光吹得一頓。
“…是。”
乾諦將冷荷琉璃杯放回她手中的托盤上,如枯樹皮一般的臉轉了回去,探究的上下打量宋聽婉一眼。
“故人之後?”
那老頭,還能有這般貌美出塵的後輩?
沒等宋聽婉解釋,乾諦掃了她一眼便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你是丹修。
若非他的子孫後代,他這古怪又吝嗇的老頭,定不會將一身丹術外傳。”
宋聽婉失笑。
她看過丹祖前輩的煉丹筆記,繼承他的丹術,玉蘭院內有一間屋子,便是她用來供奉丹祖的。
如今逢春丹派更是給丹祖立了廟,受煙火供奉。
宋聽婉也不知,丹祖是什麼樣一個人。
可她從筆記言語中,那些寫寫畫畫胡亂的痕跡裡,能讀出一分性格的可愛。
宋聽婉不欲爭辯,她隻出言解釋了自己落入丹祖秘境的事。
順手給前麵豎起耳朵聽的小家夥指了指方向,乾諦扭頭盯著宋聽婉看。
“他固執了一輩子,丹術一道的確無人能敵,旁人讓他收徒傳承丹道,他卻揚言道,要收天上地下六界裡,天賦最好的那個。”
“若你沒入他的眼,沒合他的緣,什麼天命之女、天崩地裂、世界毀滅,那個小老頭都不乎。”
誰也彆想強迫他乾不願意的事。
乾諦說起丹祖,語氣是自己察覺不到的愉悅。
宋聽婉聽得一愣。
“竟是如此嗎?”
難道不是天道給她開的掛?
前邊的宋司遙回頭,“我阿姐的煉丹術,也是如今的六界第一。”
乾諦想笑一笑,可麵部僵硬極了,他弧度很輕微的笑了一下,“不愧是他的傳承人。”
想當年他們…如何如何的風華絕代。
可惜啊。
他還活著,那老東西都不知道死多久了。
他也成了行將就木的老人。
真是…懷念從前啊。
不過也沒什麼,等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就來與他們團聚。
“落地吧。”
乾諦搭在宋司遙胳膊上的手,輕輕抬起拍了拍她,示意到地方了。
三人落地。
此處卻與其他地方毫無差彆。
乾諦站在原地,掃過二人身上。
“借劍一用。”
宋司遙都沒反應過來,離光已被乾諦抽走,挽了個極為漂亮的劍花,隨後割破了他自己的手心。
皺巴的皮膚一緊,握拳,紫色的血液滴落在地上。
於淤泥之上化開。
隨後地麵震動,在她們麵前淤泥緩緩而動,成了一個巨大的陣法。
囊括了這片一兩天才能走完的地方。
金光陣法啟動,方才沒有回答她們的乾諦這才轉過身,語氣悵然。
“我在此處,等了你們一萬年。”
“我早該隨我們那一輩的人死在這,可天道垂憐,眾道友將生機儘數澆灌到我身上,硬撐了萬年,終於等到你們的到來。”
“在萬年前,我們也有一位強大的窺天者,預知到神欲斬斷天梯,我等齊聚在此,卻無法抵擋神的力量。”
“天梯斬斷後,整個世界的力量瞬息減弱,神界之前按下的星淵之力四泄,尤以我們這行人率先身死道消。”
“就在我們將死之際,有位慈悲之神降臨,憑借一己之力將星淵鎮壓,我們本以為一切都好起來了。”
“但那位神得身影開始潰散,臨消失之前深深的看著我們,直言天梯還有修複的機會,此地落下的巨大天梯殘塊,便是那一絲希望。”
“但,你們身染星淵之力,已然活不長了,可那一絲希望的出現在萬年之後。”
“端看諸位如何抉擇。”
那位連名諱都沒留下的神,在他們麵前含笑消失在天地間。
消失前,眼眸中依舊是對這世間的喜愛。
深深震撼了當時的他們。
原來連強大的神,也對星淵束手無策。
這位神以死換來鎮壓星淵的機會,而他們沒有這麼大的本事,隻能做好眼前的事。
天梯沾染神界的力量,沾染即有大造化,卻也勢必會損耗天梯。
若想要留住這一絲機會,必須死死守住此地,不讓萬物生靈覬覦這塊巨大的天梯殘塊。
當時六界最頂尖的力量都在這,一旦有人離開,便有泄露消息的風險。
眾人想留下這一份希望。
修道之人,誰人不執著飛升呢。
再無飛升。
多麼可怕的四個字,但凡有一絲希望,他們都想留住。
可大家也清楚。
他們這些人裡,必有人覬覦殘塊的力量。
那樣的誘人。
此界再無飛升。
隻要使用了殘塊的力量,六界再無人能敵。
稱霸六界的誘惑在前,乾諦等人經曆了一場又一場的背叛與背刺。
有人在經年累月中動搖。
也有人在惡劣也有人奮發修煉修心,意圖再次靠飛升構建天梯。
一個又一個,前仆後繼。
在最後那段日子,大家察覺到了,生機仍在,之前沾染的星淵之力卻在一點一點磨碎他們的靈台。
遲早有一日,他們會死。
於是眾人商議著,選出了眾大佬中被星淵之力影響最輕的人出來,在死之前將自身生機轉移到他身上。
那人便是乾諦。
他的原型是龜。
玄明龜一族長壽,食之紫血則增壽十年。
乾諦最開始沒少被人割傷。
但在發現對星淵之力沒用,該死依舊死之後,炙手可熱的乾諦身旁終於消停了。
後來熟悉的人一個個死去。
他沉默的替他們埋屍。
後麵獨自一人混沌度日之時,他也曾問過自己的心。
可有後悔?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其他道友。
“哢噠——”
思緒回到眼前。
地宮之門在三人麵前緩緩打開。
乾諦想起最後一位道友死在他麵前時,笑得無奈的模樣。
——你那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我…有些後悔,明明是想轟轟烈烈活一場,卻隻能在此地無趣的鎮守了幾千年。
——可糟糕的是,若修士再無飛升,大道已成千萬年,卻不得再精進,就如你我這樣,實在憋屈啊乾諦。
——那一絲的希望,真讓我自私的放棄,我做不到。
——萬年後的希望,就靠你親自將她們引進來了。
——若是可以,讓她們告知後世之人,要給咱寫上厚厚一本的傳記,就用來誇咱們這些人的偉大犧牲哈哈。
——地宮裡,我將所有人的生平都記了下來,最初犧牲的那一些,我都努力回憶著,又問了許多人,大多數都是齊全的。
——乾諦,以後就靠你了…
“就直接進去嗎。”不用打打殺殺經曆一番考驗,宋司遙很是不習慣。
厚重奢華,撲麵而來的雅香與照明的夜明珠成排而放。
恍如白晝。
與地麵泥濘形成鮮明對比。
乾諦再次回神,歎了一口氣。
近些日子頻頻走神,果然是時日無多了。
“走吧。”乾諦不急不慢的走在前麵。
宋聽婉將提著的燈收起,與妹妹緊跟而去。
但越走越驚訝,越走越目瞪口呆。
萬年的靈植如雜草一般生長在路邊,濃烈飄香的的萬年酒窖,香得讓宋聽婉這個不愛酒的人都深深吸了一口。
還有萬年琉晶,神器如裝飾擺了一路。
地宮真是不愧其名,整一個奢華宮殿,連雲闕之巔都比不上其奢靡程度。
乾諦不經意回頭,看見她們麵色後,遲鈍的笑了一下。
“你們不會以為,咱們這些天驕尊上們都乾守著吧。”
除了不能出去,彆的與閉關無異。
在什麼地方,自然都要讓自己過得舒坦。
萬年前的頂尖戰力,可沒有一個是虛的,積攢的金銀財寶法器靈植,沒一個少了這些東西的。
奢靡算什麼,隨處可見的極品修煉秘籍才是最令人瞠目結舌的。
“出去時,看見什麼喜歡的都拿上。”
乾諦用一種長輩的包容神色看著她們,大方一揮手,讓她們隨便拿。
他們都死了,留著有什麼用,不如拿出去讓後輩們用了才算發揮了最後一點價值。
宋司遙死死按住衝著極品劍油去的離光,快步越過此處,“先乾正事。”
她手裡的劍更激動了。
讓她有些說不上來的丟人。
宋聽婉安撫著臂間見到很多夥伴而顫栗的驚鴻,麵不改色的跟了上去。
乾諦收回目光,繼續領路。
笑的次數多了,這回已有了明顯的弧度。
地宮深深。
每進一道門,乾諦手心的就要再擠出幾滴血。
最後,乾諦麻木的反複割傷手打開最後一扇門時,神色終於輕鬆了。
門緩緩打開。
靈脈之中,巨大的靈泉浸泡著殘塊。
如成人睡的床那般大。
怪不得叫殘塊不叫碎片了。
宋司遙與宋聽婉拿之前的八塊碎片,碎片自動依附入靈泉中的殘塊上。
“這便…好了?”
宋司遙覺得順利得不可思議。
這一趟,她的劍都沒拔。
喔拔了,給前輩割手用的。
還見血了呢。
極品玄明龜紫血。
乾諦搖頭,哪有這樣容易。
“當初,我們其中有叛徒吸收了一部分天梯的力量,或許你們還得想辦法補上。”
誰料,此話一出,姐妹倆瞬間了然。
“交給我們吧。”
宋聽婉含笑開口。
她將功德拿來當萬能開掛來使,自然也沒放過天梯碎片。
天梯能吸收功德。
並且能讓碎片變大一些。
但功德難尋,宋聽婉在發現之後便停下了輸送,等真的到那一天需要用再輸也不遲。
如今,便真正等到了這一日。
乾諦看著姐妹倆了然於心的模樣,愣了一下。
“…行,那我給你們守著。”
姐妹倆頷首謝過,隨後真就席地而坐,開始渡功德。
在這之前,宋聽婉還不忘給乾諦手上的傷恢複。
乾諦本想拒絕,他是玄明龜,本體如海,傷口難愈。
可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手心清涼。
那丹修小姑娘朝他笑了一下,隨後閉眼開始專心乾活。
乾諦張開自己的雙手,愣愣的看著完好無損的手心。
僵硬的五官柔和了一些。
丹祖的繼承人,竟比他還厲害。
有些嫉妒了呢。
不知世上可還有明玄龜血脈存下來。
乾諦看了一眼專心致誌的姐妹倆倆,慢吞吞的甩了甩頭,挪了個凳子坐在門口,老神在在的等著。
他麻木的待在地宮裡,奢靡舒適,卻在日複一日之下,連話都險些不會說了。
但今日,他忽然有預感。
自己要出去。
等了萬年的機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