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麵色白如紙,靜靜躺在床上,可緊閉的眼睛顫動不已,兩道平日彎月般的細眉緊蹙。
明明暈倒了,卻還緊抓著宋司遙的手不放,誰都掰不開。
百裡戲江給他師父的身體查看了好多回,頹廢的蹲在床邊,翻出了一堆丹藥。
他著急得不行,“為什麼醒不過來,清靈丹也沒用,我也沒用!”
秦禧與萬俟寂兩人要鎮定些許,但也好不到哪去。
“你們從屋裡出來,是發生了什麼嗎。”
萬俟寂心急擔心之際,往她們來的路走了一遭。
卻發現長廊不知何時被炸毀了一段,威力巨大無比。
可是他們在花園卻一點也沒察覺。
有強大的高手潛入,傷了婉兒?
萬俟寂的目光凝在床上。
好友宛如了無生息的躺在那,他無意識的咬了牙,憤怒卻第一次意識到,他們於修真界來說,還是太弱小了。
“不像是受傷。”
到頭來是秦禧正了色,坐在床沿看著無傷的婉兒,心中有所猜想。
沒有一絲聲響。
瀕臨破碎,欲言又止的神色。
悲痛的向他們奔來。
是在擔心他們。
又像是在確認他們是否安好。
秦禧心中有猜疑,卻不知婉兒為何突然擔心他們。
又為何氣急攻心暈厥。
從宋叔叔那出來…
宋叔叔又是雲隱大祭司——
平日那雙圓溜溜的眸子沉了下來,卻在看向床上虛弱的人時,心疼的掉下眼淚。
擔心他們做什麼,明明最該擔心的是自己的身體。
三人各自沉默,尤其是自從宋聽婉暈倒後,一直沒吭聲的宋司遙。
阿姐打開父親的盒子後入定,回神卻是這般神色。
阿姐知道了什麼。
父親為何那般行徑。
想起緊閉的房門,她瞬間抬了眸。
“你們守著阿姐,我去找父親。”
宋司遙狠了心斂眉,強行將宋聽婉的手拉下去,隨後運了身法訣,閃身消失在他們眼前。
走得匆忙急促,秦禧若有所思的皺眉,抿了唇上前握住婉兒的手。
“婉兒,你到底陷入了什麼夢境,起來與咱們說說好不好。”
少女俯身,將她冰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吸了吸鼻子。
“對啊師父,馬上就是族祭了,雲隱族的人都要參加,你可不能缺席啊。”
百裡戲江連滾帶爬的扒拉在床沿邊上,坐在地上難過。
房間內陷入難以言喻的沉悶,萬俟寂卻越想越不對,拎了刀轉身奔向宋朝玄的院子。
夢境荒誕。
與她見過畫麵裡的魔城不同,但依舊是魔氣吞噬了半個修真界。
奔走逃竄,卻隻能在結界處泣血而亡,化作魔主力量的養料。
普通人在渡劫期手裡,活不過一息。
死後魂魄被困在結界中,軀殼被魔氣侵占,化成了襲向他們的刀刃。
魂魄痛苦或是迷茫的飄散著。
鬼、魔、妖、人與修士,皆被困在血流滿地的魔域中掙紮,逃不出去,猶如煉獄。
在魔主的領域中,甚至清晰可見外麵正道的渡劫期等老祖,極力破法。
卻在他們每次趕上時,整個領域被魔主又瞬移至彆處。
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絕望的眾生,被魔氣吞噬致死。
宋聽婉感受著滿目的絕望,不忍的飄蕩在人群中。
緩緩的,她意有所感的回頭,在儘頭看見了她熟悉的一群人。
“婉兒,你彆出去——”
圓眼的活潑小姑娘變成了什麼樣呢。
一邊眼睛被紮穿,血流不止,斷了一隻胳膊仍擋在她身前,不斷的用靈氣支撐著家裡給的防禦神器。
阿遙跟阿寂擋在最前麵,傷了殘了悶吞一把丹藥再戰,周圍堆起了無數屍體,刀不成刀,劍不成劍。
血海中為親友殺出一條生路。
她看見自己跟小徒弟的丹霧,不斷落在他們身上。
看見自己將無儘的丹藥掏空,卻跟不上他們受傷的速度。
畫麵一轉。
外界,雲隱族以自身血肉祭天,仙骨為劍直指魔主結界。
而內,絕望煉獄中,身後屍骨成山。
秦禧倒在血泊裡,嘴裡還呢喃著讓她快走。
“宋聽婉,不要回頭。”
那是沈酌川以雷霆龍骨,以身撞裂結界前,將精疲力儘的她親自抱上小黑龍的龍首時,與她溫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以威武白龍為首,阿遙與阿寂同城內眾修士,一齊攻向雲隱骨劍刺來的結界薄弱處。
牢固的結界在眾生眼中,啪嗒一聲裂開了一個小口。
渾身黑鱗破破爛爛的小龍溫柔的低下頭,將她與秦禧的屍體頂在腦袋上,龍吟長嘯,虛弱至極卻奮力高飛。
“師父…要記得我啊…”
飛出結界外的一瞬,從黑暗飛向了光明,黑龍也從空中跌落。
她看見自己痛徹心扉的抱著秦禧的屍體,在黑龍的身上痛哭不已。
她看見自己回了頭。
看見白龍撞開結界跌落在地,可那目光看著她的方向,一如既往的愛意溫柔。
也看見渾身血肉模糊的阿遙,扶起了倒在旁邊一身窟窿的阿寂。
也看見了雲隱骨劍在達成使命後,消散時,雲隱那一張張熟悉的臉。
也看見了眾生魂魄消散前,爹爹疼愛的目光。
這叫她怎麼受得了。
所有人死在她麵前。
她怎麼受得了。
女子失聲痛哭,無力的身體騰空而起,懸於九天之上。
靈台處緩緩飛出一顆珠子。
是從丹祖秘境帶出來的唯一一枚神丹。
名曰逆命。
時間似也停滯下來,她以無上神識為引,用名為逆命的神丹,降了一場丹雨。
眾生萬物,生機回轉。
連帶著即將消散的雲隱眾魂,還有無數被魔氣吞噬的生命。
雨過,逆命。
像是一場鬨劇般,所有人都活了回來。
除了她。
唯有認識宋聽婉的人,拚命的朝她消散的方向奔去。
畫麵戛然而止。
隨後閃過的,是所有人的結局。
阿遙與阿寂當場入魔,一個神誌不清的麻木殺人,一個拚命攔著,一直跟在她身邊。
沈酌川終其一生在尋找她複生的辦法,境界不進,執迷不悔。
百裡戲江不要命似的,沒日沒夜的煉丹,拚命想煉出神丹將她複活。
秦禧接手了天機門,寡言沉穩,一生在打聽如何讓她複活的消息。
癲狂的執念之下,六界被阿遙殺穿,若不是有阿寂攔著,恐怕能無差彆攻擊所有人。
直至神誌清醒的那一刹那,阿遙自我了斷。
意識回籠。
宋聽婉麻木顫抖。
竟鬆了一口氣。
至少,他們活下來了。
可是為什麼。
兩世都要逼她的阿遙。
她與族人還是死在了阿遙麵前。
即便是後來族人被她複活,可是她在阿遙最依賴她的時候,死在了阿遙的麵前。
讓阿遙怎麼受得了。
還有第一世的書中後續,竟在她死後沒有發展下去。
魔域之戰後,阿遙心魔發作直接入魔。
何談飛升。
好友與妹妹痛苦一生。
再無笑顏。
而畫麵中,父親的身影出現得少之又少。
父親瞞下了他的行跡,但這一切如此真實,宛如親身經曆過。
“阿婉,該醒來了。”
父親的聲音恰時在耳畔響起。
床榻上的姑娘眼睫顫顫,掙紮著從迷霧中醒來。
睜開眼,看見熟悉的床幔。
回到熟悉的今世。
還有床邊有消減瘦弱幾分的父親。
宋聽婉疲倦的閉上了眼,往側裡扭頭,一滴淚從眼角滑下。
“爹爹…”
斷斷續續的聲音,還有大女兒第一次在他麵前背過身去,拉過被子捂住了臉。
嗚咽得支離破碎。
宋朝玄歎息著,摸了摸她的頭發。
“乖女,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你也沒有獻祭神丹死去。
一切都來得及。
宋聽婉死死用被子捂住臉,被褥被淚水浸得潮濕。
可是,這已經是第三世了啊。
她本以為自己已萬事不懼,但那一張張在她眼前死去的臉,複活後再無笑顏的臉,她甚至不敢再回想。
女兒哭得無聲,卻破碎。
宋朝玄心疼的將她臉上的被子拉開,露出滿眼淚痕,眼睛紅腫蒼白的臉。
“呀,眼睛都腫了,小仙子不好看了哦。”
他壓低的哄聲溫柔,叫宋聽婉更是止不住心酸的掉眼淚。
她如幼時那般,依賴的拽住爹爹的袖子,“那爹爹呢。”
淚眼執拗。
老父親動作一頓,父女倆沉默的對視。
片刻。
“阿姐暈倒後,父親亦渾身血倒在房內,我將你給的生骨丹喂父親吃了,瞧著效果不錯。”
宋司遙手握雷木劍,在屏風另一邊安靜的聽著阿姐哭了良久,直到他們倆沉默,她才慢慢從屏風後走出來。
語氣平靜如常,微微笑著像是什麼也沒發現。
宋聽婉一愣,先是看著目移的父親,隨後撐著床虛弱起身。
看見妹妹後,連忙用手胡亂的抹了抹眼淚。
“阿遙…”
“阿姐好些了嗎。”
在床尾坐下,宋司遙看看床頭的父親,又看看柔弱的阿姐。
“你們兩個身體都差,不要老折騰自己。”
她佯裝什麼也沒察覺,頗為老成的苦口婆心。
宋聽婉紅著眼盯著她。
阿遙沒有撕心裂肺的奔她而來,心魔也沒有發作,也沒有失控的殺人。
這是鮮活的,傲嬌的妹妹。
“阿遙說得對。”宋朝玄笑言附和,這回不僅是大女兒,連小女兒都瞪了過來。
他哈哈一笑,“放心,族祭之後我不會再隨意占卜了。”
該算的都算完了,隻剩下…
麵對兩個不信的女兒,老父親就差立誓。
宋聽婉伸手,宋司遙自覺的牽了她微涼的手,“他們都擔心壞了,在門口等著呢。”
聞言,宋聽婉想起第二世他們慘烈的結局。
她指甲深陷手心,閉上了眼,強忍下眼眶的熱意。
閉眼的那一瞬,兩行淚再次落下。
“等等,等等再叫他們。”
宋司遙便又坐下了,握著她的手無聲收緊。
宋朝玄也噤了聲,為阿婉披上了外衣。
兩人陪在她身旁,等她慢慢緩和心情。
宋聽婉反複的告訴自己。
那是第二世,這輩子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一定不會。
良久。
風透過窗,涼得她渾身一顫。
宋聽婉緩緩睜開眼。
“讓他們進來吧。”
阿遙照做。
宋聽婉本以為自己忍住了。
但在他們進來時,再次淚水決堤。
“婉兒,你終於醒了,擔心死我了。”秦禧撲過來抱住她,險些將她撲倒。
宋聽婉被她摟在懷裡,甕聲甕氣的凶她:“不許說死。”
這可是要當修真界第一煉器大師的人,怎麼能眼被戳穿,手也斷了。
最後無聲無息的躺在她懷裡,笑彎的圓眼也沒了生息。
察覺到她的顫抖,秦禧一愣,隨後笑嘻嘻的摟緊了她,語氣依舊活潑歡快:“好啊,聽咱們婉兒的。”
宋朝玄笑著將位置讓了出來,秦禧這才能鬆開人守在她身邊,“給咱們擔心壞了,明日就是族祭,你們雲隱百年一次呢,你怎能缺席。”
她說著,拿出了最柔軟的帕子,輕輕給宋聽婉擦了擦眼睛。
“師父——”
百裡戲江眼巴巴的挪到床邊,宋聽婉見他眼睛紅紅的,伸手將他的發頂揉成一團,“你哭什麼,我又沒事。”
頂著亂糟糟的頭發,百裡戲江紅著眼睛傻傻的朝她笑。
“我不知道啊,但是師父看我的時候,我就是想哭。”
邊說,跟師父對視後,語氣越來越哽咽。
“傻龍。”
宋聽婉眉眼疲憊,卻還是看著他失笑。
她的天才小黑龍徒弟,怎麼能未成丹聖就死在她眼前。
他就該無憂無慮的,臭屁耀眼的活下去。
宋聽婉的目光緩緩抬起,酸澀的眼睛看向了麵露擔憂的萬俟寂。
“阿寂彆擔心,我沒事了。”
她柔聲一笑。
若說第二世要感激誰,那便是阿寂了吧。
因她的死雙雙入魔,卻能保持神誌,陪在阿遙身旁以死相攔,沒讓她傷其無辜。
“你很虛弱。”
萬俟寂抿緊了唇,不讚同的搖頭。
“對啊婉兒,你再休息一會,我們陪著你,族祭開始我再叫你好不好。”
“師父睡一會吧,你看起來不太好。”
宋司遙更是直接的給她跌落的被子拉回去,再按著她的雙肩將人放倒。
“阿姐睡一會。”
被強行休息的宋聽婉失笑,“可是我不想睡啊。”
一閉上眼,就是第二世的種種畫麵。
還有…沈酌川赴死之前,溫柔囑咐讓她彆回頭的話。
那時結界內不少大乘強者,可隻能由他以龍骨撞開。
多疼啊沈酌川。
你們龍族,真是傻傻的。
“那你想做什麼,我們都陪你。”
宋聽婉看著麵前一張張關切的臉,輕聲搖頭,“我想…你們都好好的。”
幾人麵麵相覷。
尤其是察覺到什麼,卻沒有一個人點破的秦禧等人。
“既然沒事,走,去給我那一院子的靈物搭窩。”
宋朝玄打破了沉默,扶著阿婉起來,興衝衝的領著一幫人去了花園。
“哇,這麼多!”
秦禧與宋司遙一人陪在宋聽婉一邊,明明氣氛有些凝重,卻還是瞠目結舌的看著滿花園的靈物。
宋聽婉眼尾還紅著,也忍不住跟妹妹她們蛐蛐父親。
“我就說爹爹的靈石用得過分快了。”
一院子的小家夥,能不快嗎。
隨後,秦禧與百裡戲江的拌嘴聲,還有拿刀劍削木頭的妹妹與阿寂簡短的交流。
爹爹蹲在地上逗小家夥們,不一會,靈物們一股腦跑到她身旁挨挨蹭蹭。
嗷嗚喵喵汪汪吱吱的要她抱抱。
羸弱的姑娘俯身抱起一隻小花貓,輕輕揉了揉貓貓頭,隨後看向了半蹲著喂靈石的老父親。
宋朝玄萬忙之中抬頭,朝女兒笑得溫柔。
其餘人也悄然看著,直到宋聽婉唇角微彎,這才齊齊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