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楨尚未娶親,不算成丁,喪事自有二老爺、三老爺和皇上派來的禮部官員操持,她隻需要在二老爺叫她的時候,適時出去見客,其餘時間都跪在靈堂守孝舉哀。
二堂兄張紹栩從小就是個藥罐子,守孝這種體力活,他自然是免除在外的,三堂兄張紹楣和紹楨並不熟悉,張紹槿則徹底和她形同陌路,紹楨沉默地跪在靈堂中,愧疚和悔恨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靈堂外隱約響起一聲唱禮。
“……國公世子致奠。”
緊接著,從靈堂外響起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紹楨還以為是趙弘鄞,下意識轉頭看去,映入眼簾的卻是穿著一身墨青色素緞直裰的葉雍淳。
他神情沉肅,邁過門檻大步走進來,不等紹楨反應,他半跪下來將她緊緊圈進了懷裡。
“你還活著,我真高興……”他在她耳邊低低地說,語氣有不容錯辨的沉沉歡欣,接著便放開了她,像尋常來吊唁的賓客那樣對她道,“節哀順變。”
紹楨都被他弄糊塗了,但是她禮貌地回答:“多謝葉世子。”
葉雍淳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聲道:“我有話想單獨和你說。不知你可否方便?”
紹楨心下不解,但見他一臉肅然,遲疑片刻便答應了,請他去耳房。
等兩人都進房,葉雍淳親自關好門,開門見山地問:“我留意過了,你失蹤太久,當初徐州衛的空缺已經另換了人上任。如今你是何打算?”
紹楨麵露疑惑。他問這個乾什麼?
葉雍淳見她如此,隻好耐著性子解釋道:“先尊薨逝,你縱然難過,但也不可沉溺其中。我對貴府的家事略有耳聞,你和許夫人不睦,如今先尊西去,你失了倚仗,寧遠侯府必然會打你的算盤。眼下最重要之事,是爵位。先尊生前並未正式確定世子。”
紹楨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想勸她振作精神提前防備許家,力爭將爵位拿到手。
這番話若讓外人聽見,還以為他們是友情甚篤的知交呢。
紹楨不知道他為何換了作風,但她誠懇道謝:“……多謝你提醒,我也可以告訴你,張紹槿才是先父唯一嫡子,爵位是他的,我並無謀取之心。待先父喪事結束,我便回揚州定居。”
葉雍淳皺起眉,像是在懷疑她傷心過度,把腦子都傷心壞了,但他沒有像以前一樣刻薄地嘲諷她,而是道:“彆說傻話了,沒有爵位,你會被彆人吃得骨頭都不剩。把膽子放大點,我會幫你的。家妹冊了太子妃,蔭及家族,我原本要弱冠之後再入仕,如今提前了,已是京衛指揮僉事。你來京衛如何?我可以庇護你。”
紹楨自然不答應。父親去世,祖母自有二叔和三叔儘孝道,京城對她已經沒有吸引力了,揚州才是她的故鄉,她會回揚州。
葉雍淳很不理解,一臉的怒其不爭:“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處境?先尊戰死才將韃靼打回了關外,但是他的宣府總兵之位空出來了,你可知是誰接任?是你嫡母的外姓兄長董律元。他被先尊壓製,常年不得出頭,窩在副總兵的位置上窩了十幾年,如今一朝翻身,你那個視你為眼中釘的嫡長姐又進宮做了淑妃,許家揚眉吐氣了,不會放過你的。你就算躲到揚州去,他們想收拾你也易如反掌。”
許家如今的太夫人董氏育有二子一女,長子便是寧遠侯許彥炳,長女是紹楨的嫡母許夫人,次子被董太夫人過繼給娘家兄長,便是董律元,雖然過繼了出去,但是董家門庭沒落,董律元弱冠之後便由許家扶持入了仕途,歸根結底還是許氏子弟。
紹楨沉默著沒有回答,外麵卻響起二老爺的聲音。
“紹槿,快出來請個安——咦,紹楨呢?”
她連忙和葉雍淳道了句失陪,走出耳房:“二叔,我在這兒。”
二老爺招呼著她去外頭:“走走走,你們舅舅過來了,你也去見見。”
紹楨聽他這語氣還以為是二夫人的娘家兄弟,出了靈堂一看,喪棚中站滿了人,被簇擁在中間的是個壯年男人,穿著深衣,額寬頤豐,鷹鉤鼻,眼神中帶著幾分凶狠。正是寧遠侯許彥炳。
紹楨站在人群外,遠遠地見禮:“許侯爺。”
眾人不由得一靜,許彥炳眼皮都不抬,淡淡道:“怎麼,我還不值當你叫一聲舅舅?讀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紹楨聲音不高不低:“上回見許侯爺,似乎還是八年前。許侯爺甚少來我侯府,先父也很少提及,不怪紹楨記不住還有您這個舅舅了。”
那回許彥炳是上門問罪的,責問張世欽何時將他妹妹放出來,被張世欽強硬頂了回去。許彥炳無功而返,自此再沒踏過張家的大門,直到今日。
猜都能猜到他這回來吊唁的心思了,不就是為許夫人出頭嗎?她沒了父親庇護,橫豎都是她吃虧,還怕這一時的刁難?不如隨著心意行事,也好爽快這一時了!
許彥炳不愧是許良謨的親爹,這父子倆看起人來,那眼神都像毒蛇,他看著紹楨緩緩道:“你說得好,我這幾年確實不常走親家,日後倒要聽你的話,勤來侯府了。”
張世欽的舊部、左軍都督府的洪大人忽然朗聲道:“行了老許!你跟個半大孩子計較些什麼,虧你還是舅舅。張大人屍骨未寒,你就在他靈堂欺負起人家兒子了,像什麼樣子!你是不是來吊唁的?快進去給張大人上三炷香。”是說笑的口吻,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警告之意。
許彥炳的官位隻是東城兵馬司指揮使,他敢上門耍威風的底氣在於他那個剛做了宣府總兵的二弟,在洪大人麵前自然要給幾分麵子,便哼笑著朝靈堂走來,經過張紹楨身邊時卻站住了腳。
他看著大門垂掛的白色經幡輕輕一笑:“我是你嫡母的兄長,你既不認我,哪裡算是張世欽的兒子?又怎麼好一直占著槿哥的位置?”
洪大人朝著紹楨使眼色,紹楨平靜道:“許侯爺教訓得是,那就讓槿哥跪在前頭,代我摔盆、起靈、迎賓客吧。”
二老爺打圓場:“小孩子不懂事,舅爺彆跟他一般見識。”
許彥炳瞥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徑直進了靈堂。
洪大人也走了過來,看著紹楨挺直的身板,稍稍歎氣,輕聲道:“孩子,變天了。”
張紹楨朝他抱拳行禮:“多謝伯父解圍。”
洪大人搖搖頭:“這算什麼,張大人歿了,你……唉。”
紹楨心裡終於湧上一絲孤苦之意。
……
寒檀院裡,許彥炳的妻子兼表妹董夫人正在和吳太夫人說話:“……侯爺這一走,府裡都沒章法了。方才瞧外麵的宴席,那呂家太夫人是不喝瓜片的,偏她桌上沏著瓜片,亂糟糟的像什麼樣子。還是要正經的當家主母操持。”
吳太夫人垂著眼沒說話。
董夫人柔聲道:“我娘家嗣兄剛剛升任宣府總兵,不好過來致奠,卻送了信回來,說嫁進張家的姑奶奶腿腳不好,特地捎了關外的皮子,給她做護膝保暖,讓我當嫂子的親手送到她手裡。親家老祖宗,關了這麼多年,該放出來了吧?你們家紹楣還是要回宣府當差的,總歸是自家子侄,我嗣兄也不會虧待了他。”
過了許久,吳太夫人才吩咐陪房程媽媽:“去開家廟,請大夫人出來,也讓她見見侯爺最後一麵。”
……
家廟也是白漫漫一片,裡頭則暗昏昏的,門窗緊閉,又不掌燈,光線透不進來,看著滲人。
程媽媽繼續往裡走,是一間小小的佛堂,總算點了燭火。幽黃的火光下,一個穿著熱孝的婦人跪在菩薩金身前念經,半邊臉都陷在陰影裡。
程媽媽道:“給大夫人請安。您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