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子,我們走吧。”身旁傳來傅家隨從輕柔的聲音。
紹楨愣愣地轉頭,終於注意到他始終帶著憐憫的注視,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手,急切地求證:“……是誰過世了?來這麼多人吊唁,是我祖母對不對,是太夫人對不對?一定是太夫人……”
“張公子……”
“你彆說!”紹楨尖銳地打斷了他,著魔一般地喃喃自語:“一定是祖母,她年事已高,我出事前她才大病初愈,祖母,孫兒不孝……”
她忽然拔腿朝恭毅侯府狂奔而去。
侯府淹沒在慘然的白色之中。
府門洞開,雀替下掛著白色的燈籠,往來致奠的賓客穿著麻布喪服,招待客人的仆役腰間紮著白麻布,白漫漫人來人往,裡麵哭聲搖山振嶽。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一身深紅的紹楨,驚異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不是張四公子嗎!”
“他還活著……”
“是人是鬼啊!”
“四公子!”
“四公子!……”
仆從的大喊取代了賓客的驚呼,紹楨恍若未聞,渾渾噩噩地衝入了家門。
她不敢和人們對視,更不敢向他們確認誰人亡故,跌跌撞撞地穿過影壁、垂花門、抄手遊廊,終於踏入了做靈堂的正院。
槅扇掛著孝幔,梁柱披著白幡,天井搭著五間白棚,一對對執事擺得刀斬斧齊,鼓樂廳上的青衣大奏哀音,宣壇旁的禪僧齊唱大悲懺。
紹楨木然地走入靈堂。
正中擺著三牲祭桌,豬羊祭品、金銀山、緞帛彩繒、冥紙炷香,一應俱全,地上停著一具漆黑的棺槨,棺蓋尚未合上,麵目模糊的一眾張氏子弟跪在地下痛哭,有人忽然站起,是張紹槿。
他穿著孝衣戴著孝帽,腰間紮著麻繩,眼眶通紅,目光仇恨,衝上來一把扯住了紹楨的衣領,聲嘶力竭地喊:“你還活著,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爹是知道了你的噩耗才死的!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為什麼不去死!你去死啊!你還我爹!”
紹楨膝蓋一軟癱在地上,劈頭蓋臉的廝打落在她身上,她毫無知覺,仆婦衝上來拽走了張紹槿,她終於有了反應,手腳並用地跪爬到棺前,看見了棺中的遺體。
七梁冠,籠巾貂蟬,玉革帶,大紅色麒麟補服,英挺冷峻的臉龐,濃眉高鼻,雙眼微閉,姿容不改,顏色如生,這是最疼愛她的父親張世欽。
紹楨腦中嗡地一聲炸開,跪在棺前瘋了一般地拚命磕頭,放聲大哭:“爹爹,爹爹,楨兒該死,楨兒不孝,楨兒回來了,您醒一醒啊!……”
額頭砰砰砸在地上,很快見了血,不等有人將她拉起,紹楨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
有人正用溫熱的棉布擦拭她的身體,紹楨從噩夢中驚醒,恍惚又回到了那個魔窟,尖叫著彈坐起來:“彆碰我,彆碰我!”
一雙手緊緊抱住了她,柔和的嗓音安撫她的心魂:“是二娘,不是彆人,不怕,不怕。”
二娘?
紹楨驚魂未定,在溫暖的懷抱中慢慢張開眼睛。
紀映神情憔悴,但目光中滿是疼愛,紹楨呆愣愣地看著她嘴唇開開合合,反應不過來她在說什麼,木木地轉開眼珠子,看見屋裡張掛的白色帷帳。
她喃喃道:“我還在做夢,爹爹怎麼可能去世呢……二娘你告訴我,我爹沒有死,是你們在騙我,是我爹教訓我不聽話,故意嚇唬我……”她抓著紀映的手。
紀映的眼眶也紅了,哽咽道:“小楨,你要節哀順變,一個月前宣府告急,韃靼來勢洶洶,侯爺是戰死的……”
紹楨蜷縮著抱住頭:“我不相信,爹爹戰無不勝從無敗績,他怎麼會戰死,我都沒有見他最後一麵……”
紀映心疼地摟緊她:“想哭就哭吧,二娘永遠陪著你。”
紹楨肝腸寸斷,嚎啕大哭:“我沒有爹爹了……”
幼年失恃,少年失怙,她再也沒有至親了。
……
紹楨這一昏其實已過去一天一夜,王明鏡診過脈,她的身體虧損很嚴重,先前眼盲失聰是吸入過多的毒香導致的,原本應該臥床休養,但她執意要去守靈。
張世欽的靈柩是四日前回的京城,眼下頭七還沒過去,守靈也是最後儘一儘孝道,紀映勸不住,隻好讓人緊著看顧,一旦有不好便及時來報。
眼下已是更深人靜時分,宣壇旁還有和尚圍坐著念經,紹楨搖搖晃晃地走進靈堂,在蒲團上跪下,看著已經合上的棺槨,眼睛又乾又疼,淚水都流儘了。
身後卻傳來一聲熟悉的“四少爺”。
她有些木訥地轉過頭,隻見張鼐穿著一身熱孝深深跪在地上,還有鄧池等七八個護衛。
“……你們還活著!”紹楨乾涸的心驟然湧上一絲暖流。
張鼐愧道:“當日卑職等誤吸入迷香,醒來時四少爺不知所蹤,那夥賊人不知為何沒有趕儘殺絕……都是卑職等無能……”
他們都是張世欽親手給她培養出來的親信隨從,紹楨隻慶幸他們安然無恙,何況她的氣性早在這兩個月都磨儘了,並未責怪,隻是沉吟道:“他們的主使應該是被我殺了,就算沒有,也少不得身受重傷。此人應當是京中權貴,你們去暗中探查,有沒有合乎情況的人。還有,我被關著的地方是落葉山。”
張鼐立刻應是。
紹楨閉了閉眼,不再說話。
……
侯府貴公子被賊人擄走,原本都以為必死無疑的,誰知活著回來了,官府那裡有了苦主親自提供的線索,肯定要重新追查,但這些都有下屬操勞。
天亮後,紹楨離開靈堂去寒檀院拜見。
吳太夫人老年喪子,還是支撐家族重任的長子,打擊不可謂不大,對於紹楨活著回來也不見欣喜,隻是木然地點頭:“回來就好。你父親在泉下知道你還活著,也可以瞑目了。”
紹楨心裡知道祖母是怪上她了。
張紹槿的話不是空穴來風,張世欽在宣府知道她喪生於野獸之口的噩耗,很快便一病不起。鎮守總兵染疾的消息被奸細泄露了,關外的韃靼為之振奮歡呼,視張世欽為死敵的大汗親自領兵攻打,張世欽帶兵退敵,戰死沙場。
她也責怪自己害死父親,她恨不得以命換命,父親回不來了。
吳太夫人說一句便停頓一次,有時停的時間長,有時停的時間短,這次停頓的時間格外漫長,紹楨正猶豫著是否該退下,她又咳嗽著開了口。
“有件事你該知道……日前皇家選秀,你長姐被皇上冊為從一品淑妃,已應詔入宮了。”
張紹棠?淑妃?
紹楨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