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二十三年
同樣也是安寧到來這裡的第四年,城門下,此刻黑壓壓的鐵騎一眼望不到儘頭。
黃土飛揚,火光衝天,伴隨著陣陣軍號,漫天響起的廝殺聲似乎還響徹在耳邊。
府城內,一眾青壯們早已經整裝待發,一波又一波頑強地死守在城門前,其中甚至還能隱約看到少許身強力壯的女兵,而餘下的一眾老弱則是個個緊閉門戶,有些迷信的甚至已經在佛堂內燃起了香煙。
試問大周鐵騎的可怕,在此之前,誰人不知?
於這場戰爭,可以說在場所有人心裡都沒個底。
然而出乎意料,明明這般境地,除去一些原有的有些資本的大商戶,選擇棄城逃離的百姓卻未有太多。
甚至於不少村鎮之中,有些年歲已長的長輩們,此刻正緊緊握著手中的鋤頭,鐮刀若乾。甚至還有很多已經自發聚集了隊伍,隻待那些個青壯頂不上時,用自己這把老骨頭去上去擋上一擋。
能多擋上一會兒,或許就有生機了呢!
城中不少婦孺亦是緊緊握著手中唯一趁手的武器。
亂世,底下這些平頭百姓性命最是低賤,如今好不容易得一安身之所,誰都不允許破壞!
可惜,在對方不計損失的強攻之下,再堅固的城牆都有倒下的可能。
伴隨著城外不斷響起的兵革之聲,漫天火光下,幾乎所有人此刻都隻有這一個念頭。
不能退!他們的家園不能讓!
城中人是,此刻奮力守衛在前線這些人亦是如此。
除了齊州府,試問誰人能給他們如此優渥的待遇,錢糧充足,冬日裡還有厚實的棉服,不必擔憂有朝一日凍死在哪一處。
更不必擔憂有朝一日不幸戰死之後,家中老小無人可依。
所有人都知曉,自兩年前楚大人正式接手齊地財政大權,這兩年齊州府發展可以說飛快,糧食自給的同時,商貿更是發達。
最重要的是,去歲由楚大人提議,晉王殿下親自定下規矩,隻要家中有人戰死,亦或因公殉職,其家屬不僅能得到一大筆撫恤銀,足夠一家子未來十年內生活無慮。最重要的是,還能有一個進入工坊的名額………
可以說隻要今日他們守地住,他們身後父母,兒女都能在這一片淨土上安穩生活。
就在去歲,他們家裡還修了新房呢!
“保我家園,為了今日的一切不被踐踏!”
“兄弟們,殺啊!”
感受著周遭幾欲衝天而升的士氣,這一刻,饒是經過無數次沙場的蕭祁此刻都不由心神俱震。
這一刻,哪怕與對麵相比,他們齊州此刻兵力尚有懸殊。但此時此刻,在這般場景之下,沒來由的,蕭祁竟當真覺得。
哪怕當真敗了,他亦是無憾此生!
不,他絕不能敗,隨著一陣衝天的號角聲,晉王率先一步一步,正對敵軍主帥。
然而一番交戰過後,感到震撼的遠不止是蕭祈幾人,看著仿佛不知疲倦的梁軍。一戰過後,軍帳之中,周宣帝不由皺了皺眉。
不對………
不對勁,一切都太不對勁了……
眼前這一切,可以說從一開始就同他們早前所想相差委實太大。
按理來說齊地多山,雨水並不充沛,於糧米上且並不足以自足。尤其今歲北地大旱,按理來說這會兒正是捉襟見肘的時候。所以一開始,他同身下一眾幕僚定下的策略便是圍而取之。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早在之前,他們的軍隊便圍了整整一月,附近各大交通要道更是齊齊切斷,然而這些人並未有任何影響。
這也就罷了,大周軍事倍勝於對方,此計不可,強攻亦是可以達到目的。
但是現在,看著眼前裝備同樣精良的軍士,還有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拖著受傷的身體奮勇上前士兵………
這,絕不是一介弱勢之地能走的士氣……
思及此,周宣帝眼睛不覺暗了下來。
就連身後一眾大臣,早前的輕慢也不複存在。
原以為大梁前頭幾任君主包括如今在位這人並無傑出政績。守城之人蕭祁雖有些能為,卻不過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劣勢儘存之下,一己之力如何力挽狂瀾。
區區齊州,不過一餐前臨正宴前的小菜罷了,誰曾想,竟還是一塊兒如此難啃的骨頭。
是誰?
究竟是哪位隱士高人在此?思及這兩年派去的斥候打聽來的消息,周宣帝隻覺怒不可遏!
看看眼前這些整齊規整的軍隊,一味重商,看似繁華背後根基已失?
蠢貨,廢物,被人耍了都不曉得。
不過那又如何,絕對的武力之下,再多謀略隻是枉然,今日,齊州必要歸我大周領土,屆時那位高人亦為我大周座上之賓。
可惜很快,這位頗具雄心的帝王就沒有心思再想這些了!
事實證明,謝狐狸這個名號還真並非白來的。
齊州這兩年雖發展強勁,但在上頭朝廷不給力的情況下,一州之地,無論人員還是裝備,到底還是劣勢太多……
然而就在大周宣武帝再一次點兵整發,眼見就要攻破防守之際,皇城中,竟突然傳來了太子慕容丹舉兵謀反的消息……
甚至在第二日長驅直入,趁著老頭子不在的功夫,順利攻占皇城,上演了一出直搗黃龍,並順利截留了流向邊境的糧草。
本來自覺已經隻差臨門一腳的宣武帝:“……”
“陛下……啊這……”
深深吸了口濁氣,最後看了眼巍峨的城牆,宣武帝這才緊緊咬著牙根,默默咽了口老血,良久,方才從喉嚨中擠出數個字眼:
“調頭,回京!”
一直到城下軍隊徹底離開,再三確認後,城門上,人群中,突然發出歇斯底裡的呼喊聲!
“守住了,咱們守住家了!”
“太好了!”
“絮娘,阿成,我守住咱們的家了!”
夾雜著陣陣痛哭聲,眼看周軍沒有再來的痕跡,這一刻,所有人都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片劫後餘生的喜悅之中。
大軍回城之時,街道上,四處都是歡呼雀躍的百姓們。一路走來,幾乎所有人麵上都是最為真切的喜意。各種花果更是不要錢地往人身上砸著。
這一刻,這些人無疑就是守衛家園土地的蓋世英雄。
就連之前還在內城處理事務的安寧都特意過來湊了這一波熱鬨。
晉王以軍功立身,每每征戰必是走在最前頭,勢要同將士們共生死,此刻攸關生死,更是不可懈怠。作為軍師,謝桁自是相伴左右,因而戰事期間,後方一應事物全權交予安寧這位尚不過二九的年輕人之手。
然而饒是如此,滿城之中,亦不曾有任何人質疑,此刻更沒有人忘記這位身處幕後的功臣,同樣也是齊州能有今日的肱骨之人
就像這會兒,安寧這一路走來,凡所遇之人,皆是躬身行禮,態度更是尊敬異常。
“楚大人……”
“哎呦,楚大人您來了,這是小的今兒剛鹵上的牛腿,大人要不換換口味……”
“楚大人……”
安寧一一含笑而過。
隔著一條街,親眼看到這一幕的楚聞遠更是險些激動到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尤其瞧著眼前一襲青衫,一路走來仿佛備受尊崇的“兒子”,就像這些年無數次做過的夢一樣。
如此人傑,這要真是兒子該多好。
這一刻,楚聞遠隻恨,為何當日叫他得到了那般消息。讓他每時每刻如履薄冰,哪怕在所有人都在歡愉之際都不得儘興!
見到安寧過來,人群中,竟是自發讓出一條道來,馬背上,晉王更是顧不得體統如何,竟是當場策馬而至:
青年爽朗的笑聲很快傳徹在擁擠的街道之間:
“子安,子固,本王何其有幸,此生竟能得遇兩位知己!”
常言道左膀右臂……
晉王心知,但凡其中缺了一位,他蕭祁決計不會有今時的一切!
哈哈哈!再是時不與我,果然,老天終究還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晚間,是熱熱鬨鬨的慶功宴,群情歡悅之下,饒是安寧這等不好酒的,這會兒也是不覺有些暈厥。倒是謝桁,這位出了名兒的好酒之人,今日竟也隻是淺酌了幾杯。
微涼的冷風中,隻見來人向安寧淺淺舉起酒杯,用僅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
“幸不辱命!”
安寧同樣回以一笑,目光不躲不避。
距離當日的三年之期還有最後一年了……
而所有人都知曉,對方卷土重來是遲早之事!
然而事實上,情況比之他們想象的更糟一些。
或者說,在絕對的威嚴與武力之下,再多的反抗亦不過隔靴搔癢,壓根兒掀不起真正的風浪。
大周國,太子丹的叛亂,來得突然,結束地同樣飛快。
隻能說,從古至今多少經驗表明,一個事事強勢的帝王,往往留給後麵儲君發展的時機大大減少。而大周以軍功立足,而作為儲君,太子丹卻連征戰的機會都無。
眼看著一眾弟弟們都或多或少有了軍功,並在軍隊中逐漸占據了位置,父皇對他的態度也一日日模糊……
說不得有朝一日。
種種壓力之下,外加有人刻意透露陛下已有廢長立幼之心,為了日後前途與性命隻能拚死一搏,這才成了如今的場麵。
不過這或許也是,太子丹這一輩子做過的最有魄力之事。
然而,也僅限於此了。
伴隨著太子落馬,大周國都,其餘一眾皇子不由得蠢蠢欲動,然而還是那句話,絕對的權勢下,再多掙紮也隻是徒勞罷了。
消息傳來,原本還暗戳戳期待發生什麼,大規模降低敵軍危險程度的晉王府一眾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
知曉周宣帝的厲害,但任誰都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快!
看來這人哪怕時常在外征戰,對朝堂的把控能力仍不可小覷。
“這可如何是好啊!”
一眾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憂心忡忡。
這內亂處理了,接下來可不等到他們這些人了。何況經過上一回交手,但凡是個聰明人都不會任由他們齊州再發展下去。
若說其中,唯二不感到意外的,恐怕就屬安寧和謝桁兩人,當然晉王蕭祁算是一半兒。
畢竟這結果,原就在兩人意料之中不是?
周宣帝這般人物,又其實尋常可以真正擋得住的?就連這一次,能放緩對方的腳步,還是在其毫無防備之下。
隔著重重人群,謝桁目光不覺落到近在咫尺的少年人身上。
許是今日多飲了酒之故,眼前這人眼尾帶著些許微紅。常日裡清俊儒雅到極致的容顏,此刻在這明滅的燈光下,竟不覺多了些許說不出的瑰麗之色。
察覺到不妥,謝桁忙移開目光,並下意識腳步微抬,擋住了身側之人同樣看過來的目光。
心神卻仍不覺追隨著對方的方向。
一年……
謝桁心下暗忖。
僅僅隻有一年時間,大周如今之兵力裝備,經過上回所有人也是看在眼中。誠然這兩年齊州發展極佳,甚至可以說超乎想象,但不得不承認,有些差距,並非短時間能夠彌補的。
遠的不說,人力,兵械,總不能憑空而生?
這般情景之下,你又會怎麼做呢?
又是如何有著如此般的底氣?
不得不說,這一刻,比之大半年後可能麵臨的險境,謝桁如今更在意的是。這般情形之下,眼前之人如何破局?
畢竟這三年來,眼前這人給他的驚喜實在太多了,頭腦,見識,眼光像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棋局一般,亦永遠無法窺見於內裡真正的風景……
不覺間,謝桁目光已經習慣追尋著對方。
知曉危機即將卷土重來,二十四年,比起一眾渾然無知的百姓們,王府一眾這個新年過得並不算愉快。
內城中,可以說處處透著緊張的氛圍,仿若一張繃緊了的弦,稍微一用力,便會徹底破碎。
尤其是,年初,大周那邊又再度傳來了陳兵備糧的消息。眾人絲毫不懷疑,等年後積雪徹底融化之際。
便是大軍重新揮兵之日。
不得不說,上一次,周軍的威懾力實在厲害。
這般情景之下,饒是安寧,也不好再過於懈怠,又是這會兒對照組已經開始肝了的情況下。
識海內,瞧著這會兒隻能無奈早起,還要繼續肝的宿主,統子不由嘖了一聲:“話說,宿主,現代那麼些厲害武器,你早前不是特意偷偷了解過嗎?”
但凡弄出個一兩樣,這問題不是迎刃而解。
安寧:“……”
不說他一個商戶子,經濟農事敏感也就算了,如何能短時間內通曉這些。
科技的發展本就是循序漸進的過程,試問建造一座炮筒,是隻要一個圖紙的事嗎?沒有相應的技術基礎,你信不信,你連個精細些的螺絲釘你都造不出來?
沒有理會異想天開的統子,安寧照舊跟兩年前一般,將主力用於發展經濟,改革農業甚至稅收,大規模提升治上百姓幸福度。
統子:“???”
雖然但是,現在重要的,難道不是軍事嗎?
就在統子疑惑之際。
數日後,城外,一位使者打扮的中年文士恭恭敬敬地遞上了拜帖。
看到來人麵容的這一刻,安寧麵上不覺多了些許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