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清涼靜謐,在這中古時代的盛唐,並不像後世有著那麼豐富的夜生活,哪怕是皇宮大內之中,大部分人也都保持著日落而息的生活作息。
張洛被兩名宦者攙扶著,一路上低頭疾行,幾乎沒有見到彆的人。他偶爾抬眼向周圍張望,但也隻能看到高高的宮牆,以及高牆上方探出的重簷鬥拱輪廓一角。
宮巷錯綜複雜,而且還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識,行走其中本來就容易迷失方向。張洛剛才一撞大概是有點腦震蕩,又被兩個小太監架著一頓亂轉,越發感覺天旋地轉,手腳越發無力,眩暈加上頭痛,忍不住呻吟起來。
“郎君還須稍為忍耐,內醫局據此還有一段距離。”
兩個小太監見張洛狀態不算太好,索性乾脆一人彎腰將他背起,另一個在旁扶掖,然後才繼續向前趕路,總算是趕到了內醫局中。
此時張洛的狀態越發不好,迷迷糊糊的沒什麼精神,內醫局中有醫官並男女宮奴疾步迎出,從氣喘籲籲的小太監身上將他接下來,又抬進堂中橫於素榻,他也隻是任由擺布。
此時他臉上的血跡已經風乾結痂,被血水打濕的頭發則成綹的粘在了額前與頭頂,傷情看著比較嚴重,須得先用溫水打濕暈開之後再作進一步的處理。當醫官小心翼翼處理這些的時候,頭暈又疲憊的張洛便昏昏睡去了。
“這人是誰?何處致傷?怎麼這麼嚴重?”
禁宮之中規矩森嚴、生活也相對枯燥,內醫局中鮮少有這種外傷急救的事情發生,宮奴們也就不免心生好奇,竊竊私語起來。
“你們不要小瞧了這郎君,他乃是張燕公門下孝孫,不久前在南省……”
兩名小太監看到其他宮奴們好奇的眼神,便也忍不住小聲講述起來,其他宮奴在聽完後,也都不免唏噓有聲。
“你們所言是真?雲陽真人有問,再來細講一下!”
這時候,內堂屏風裡行出一名宮婢,抬手指著兩個小太監說道。
兩人聞言後連忙恭聲應是,旋即便趨行走入內堂屈膝作拜:“叩見雲陽真人,奴等方從南省回宮,所見這位張氏郎君……”
內堂裡幾名醫官正在小心的炮製藥材,坐在正當中是一名明眸皓齒的少女。少女無著釵裙,卻作女冠裝扮,秀發結於芙蓉玉冠之內,青衣法服外又著金絲霞帔,素麵清麗、明眸如星,姣好的五官如描如畫,氣態出塵,恍若仙媛,並有一股讓人不敢直睹的貴氣。
聽完兩名宦者的講述,這被宮奴們稱為雲陽真人的少女便站起身來,腳踏雲履、身形高挑,她邁步繞過屏風走入外堂,來到橫躺榻上的張洛麵前,垂眼打量起來。
此時張洛頭臉上的汙血已經被擦拭乾淨,醫官正在小心為其挑出黏在頭頂傷口中的發絲,一待發絲抽出,睡夢中的張洛便疼得暗抽一口涼氣,身體又顫一顫。
“輕慢些。他疼,你見不到?”
少女正端詳著這少年的模樣,見其皺眉抽氣,自己也忍不住秀眉微蹙,旋即便有些不悅的對那醫官說道。
“是、是……”
醫官本來就已經非常小心,聞聽此言壓力更大,抬手輕擦一下額上汗水,便又用鵝毛越發細致的往外挑弄黏在傷處的發絲。
少女輕斥醫官,自己卻忍不住探出如玉般的纖指在張洛頭前傷口旁按了按,口中又輕聲道:“不是玉骨啊,倒是硬得很。”
她這一按用力不小,本就睡的不深的張洛吃痛之下猛地睜開眼,旋即便看到一個風姿綽約、明豔脫俗的道裝少女站在自己麵前,一時間整個大腦都處於宕機狀態,下意識低呼一聲:“這是又到了仙界?”
少女沒想到他突然睜眼醒來,轉過身去便步履輕盈的疾行退回內堂,聽到少年癡語誤入仙界,粉唇不由得輕抿起來,眼角彎彎似是月牙,直從脫俗的方外重返人間,變得越發嬌豔俏麗且鮮活靈動。
但她哪裡又知道,張洛是真的在懷疑莫非自己又穿越了一次、來到了仙俠世界?
仙姿乍瞥便杳然無蹤,他茫然失落之餘又向左右張望,看到廳堂陳設都有些陌生,及至瞧見兩個攙他來此的小太監,才確定自己還在這個位麵,於是又忍不住問道:“這是內醫局?方才那仙、那是誰?”
“郎君請快躺好,傷勢若不儘快敷治,又會有血水滲出!”
兩個小太監見雲陽真人避入內堂,自然也不敢多嘴胡說,入前又將張洛按在榻上,口中疾聲說道。
清醒過來後,傷口處傳來的絲絲疼痛也打斷了張洛的思緒,尤其當那醫官開始將金瘡藥粉撒在他傷口處時,他更是疼得連連嘶氣。
“郎君方才在南省那麼剛強勇毅,怎麼這會兒連些微疼痛都禁受不住?”
堂中幾名宮奴剛剛聽說張洛在南省的事跡,心中欽佩不已,這會兒看他這副模樣,幾名宮婢忍不住笑語問道。
“我也隻是血肉之軀,冷暖疾痛都有感受。方才孝義所催,一身生死猶且不計。眼下所處安逸,畏寒怕疼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張洛向來不是怯場之人,聽到幾個宮婢並無惡意的調侃聲,便也微笑道:“但使合家康寧、災禍不生,我也隻願做一個閒庭戲鬨的紈絝,與諸娘子笑言人間風月,不樂共那外間君子小人強辯道之曲直!”
深宮之中本就少見外人,幾名宮婢見這位張公子不隻道德高尚、且還風趣動人,一時間也都大生好感,便都湊上前幫忙處理傷勢,不隻很快便將傷口包紮妥當,還幫忙裹上一個襆頭,讓少年又恢複英俊得體的外貌。
剛剛退回內堂的那少女雲陽真人也在側耳傾聽外間的動靜,聽完張洛這番話後,她不由得也露出認同之色,她視線落在醫官們正忙碌炮製的藥材上,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裝,原本晶亮的美眸很快又黯淡下來。
四麵鶯鶯燕燕、周身香風環繞,張洛一時間都有些飄飄然,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直等到高力士又登堂行入,他才連忙收拾一下心情,起身相迎。
高力士見他傷勢已經處理完畢,便開口說道:“若無不妥,便且隨我麵聖去罷。”
聽到終於要去見今晚上的關底boss,張洛頓時精神一振。剛才淺睡片刻雖然時間不長,但卻讓他剛剛消耗的精力獲得了極大的補充,眼下又是精神滿滿準備迎接後續的挑戰。
高力士看到少年這振奮不已的模樣,心內卻是暗自一歎。
他自知聖人眼下已經是心存成見,此番召見少年也並不是真的要聽其陳訴,無論這少年心存怎樣的期待,此夜怕是都不能如願,甚至還有可能遭受巨大的打擊。
身為聖人的親信近人,類似的情形高力士見得多了。舉天下而奉一人,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懷揣著各種期待與抱負、拚命想要湊近聖人的人,但聖意高邈、近乎天人,又豈是凡人能妄自揣度?
這些人有的成功,有的失敗,見得多了,高力士的心情也變得有些麻木。哪怕眼前這少年是他老友張說的孫子,高力士也不打算給其什麼提醒,稍後禍福由其造化吧。
心裡這麼想著,高力士隻是轉過身去,示意少年跟上自己,而當走出內醫局時,卻有幾名宮奴相隨行出,向著少年擺手道:“郎君此行,必能得願!”
聽到這話後,高力士不由得微微一愣,回看正微笑擺手與宮人作彆的少年,不免有些訝然,這才多久,彼此似乎便熟悉起來?
“勸君惜取少年時……”
看一眼處理完傷勢後又恢複姿態卓然的少年,高力士不由得喃喃輕語一聲。
張洛聞言後不免一樂,望著高力士笑問道:“渤海公也聽聞拙作?”
“這、這是你的詩作?”
高力士本是有感而發,聽到少年此言不免更加訝異,繼而想起惠妃在側殿所歌,神情不免微微變幻,停頓片刻後,他臉色陡地嚴肅起來,沉聲低語道:“聖人為天下主,日月昭昭,下無私隱,爾宜自省,謹慎應答。”
張洛聞聽此言後先是一愣,然後便連忙頷首應是,同時心裡也泛起了思索,高力士突然這麼說,究竟是提醒,還是警告?
思索了好一會兒,他也沒有想出一個頭緒,索性便不再多想。這種打啞謎一樣的信息傳遞,本來就沒什麼意思,無論再怎麼高端的局,真正需要準確傳遞的關鍵信息也不可能表述的這麼模糊。
高力士這麼說,要麼是他自己也迷糊著,要麼是想表達一個心意、但又覺得自己不配讓其說的太明白,總歸就是一個故弄玄虛。
但說到底今晚起到決定作用的還是皇帝,與其浪費精力在這裡猜謎語,還不如想想稍後麵聖該要怎麼應對。
還日月昭昭、下無私隱,這種就是典型的被皇權洗腦、自我攻略,說的就跟二十年後被打得哭爹喊娘、妻離子散,狼狽逃竄到四川的不是這老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