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人倫敗類,教人謀害至親!此徒萬惡,欺天滅人!”
張洛雖然被南衙衛士按壓在地上,但是嘴巴卻沒有被捂住,於是他便大聲叫喊繼續輸出。狗東西剛才見麵劈頭蓋臉對自己一頓罵,他這會兒自然要抓住機會罵回去。
當然他再怎麼辱罵鬨騰,也都隻是集中在李林甫身上,並沒有放肆擴大打擊麵,間不時還懇求源乾曜這個大忠良給他主持公道。
高力士原本還擔心搞出人命,但聽到這小子叫罵聲中氣十足,便也不著急上前,而是將禦史台群屬召到麵前來逐一詢問,待聽到李林甫當真有屏退群屬、獨留少年在堂的行為,眉頭頓時便皺了起來。
一旁的源乾曜也在側耳傾聽,聽到這裡後同樣不悅的瞥了李林甫一眼,李林甫則垂首道:“今夜留直群屬各有所司,並非下官刻意屏退……況此子於匭使院叫囂控告族人,此言聞者眾多,豈是下官逼誘……源相公、渤海公,請你兩位切勿輕信此子詭詐之言……”
“李林甫名教罪人,教人蒙蔽君父!”
旁邊又是一聲怒吼,直將李林甫的自辯給打斷,而高力士也示意李林甫不要再說,自己則緩步走到仍被按在地上、已經滿臉鮮血的少年麵前,沉聲說道:“確是一個少年狂客,竟敢在皇城之中犯夜叫鬨、中傷大臣!如此行事,難道也是張令公教你?”
聽到這有些陌生的聲音,張洛隻道敵方陣營又添一員大將,但他也沒有急於反駁,想要抬頭去望,視線卻被額上流淌下來的鮮血糊住。
突然一幅巾布蓋在了他的臉上,將遮擋視線的血水擦去,而後張洛視野中便出現了一個身穿紫袍、身形高大的宦官,原本湧到了嘴邊的話便咽了回去。
他敢罵李林甫那是有恃無恐,逮誰罵誰那是有病,更何況南省大臣還有點規矩道理可講,玄宗一朝的太監們已經是不太好招惹的一個群體了。
“這位是渤海公高大將軍!”
這時候,旁邊又有人疾聲說了一句。
張洛聽到眼前這宦官便是高力士,一時間眼神也是不免微微一變。人的名樹的影,高力士的名號在這盛唐年代絕對是排名前列的存在。
“小民在家時,多聞大父稱頌渤海公賢名,不意今夜此態相見,實在失禮!”
他連忙略作低頭表示恭敬,然後又繼續說道:“大父教我忠義孝悌,小民不才,恪守不悖。皇城中犯夜叫鬨,確然有罪,至於中傷大臣,則無有此節。小民所言,句句屬實,渤海公未至之前,因受強權壓迫,已有求死之誌。小民與李中丞素昧平生、全無仇怨,何必以命誣之?”
聽到少年這回答,高力士皺起的眉頭略有舒展,他抬起手指戳了戳張洛被鮮血浸濕的頭發下方掩蓋的傷口,見少年吃痛顫抖,便收回手來。
他又擺手示意南衙衛兵放開對少年的控製,彎腰將之攙扶起來,並引至源乾曜麵前,這才又開口說道:“源相公乃是國之宿老、忠直大臣,今來垂問於你亦是一幸,有什麼冤屈困擾、俱可進言,一定也能得到正直公允的答複。”
“若非心知源相公乃是忠直大臣,方才冤屈諸言豈敢傾吐?”
張洛這會兒收起了剛才對李林甫破口大罵的癲狂,又向源乾曜欠身說道。
源乾曜聞聽此言,嘴角便顫了一顫,待見少年半邊臉龐還是塗滿鮮血,眉頭又皺了一皺,沉吟片刻後便麵露難色的對高力士說道:“此子所陳,事涉李中丞。渤海公應知,李中丞乃吾兒中表,此事某亦應當避嫌,還是要勞煩渤海公入稟此節。”
李林甫聽到這話後,頓時便一臉幽怨的望向他這個滑頭姨夫,事情如果控製在門下、甚至進行一個三司小會審,都能儘量降低對他的傷害。可如果主動把事情推出去,那無疑是把自己立作一個吸引張說黨羽進攻的靶子啊!
高力士原本還想等到源乾曜起碼給事情稍作梳理,然後他再入奏給聖人,可是聽到源乾曜直接不肯沾手,一時間也有些犯難。
“既如此,那我便先歸奏聖人,你等諸位暫且省中稍候片刻。”
高力士先是說了一聲,待又看一眼額頭還在滲血的少年,便又說道:“此子所陳真偽可待後問,眼下傷情需送內醫局稍作診斷,你等有無異議?”
源乾曜對此隻是沉默不語,李林甫倒是想發聲反對,怎麼就真假可待後問,我的清白難道就不重要?可是他本就做賊心虛,見源乾曜不語,便也沒敢開口。
張洛自然想儘快脫離此間,連忙入前對高力士深揖說道:“渤海公懷仁恤幼,小子今得不死,渤海公恩也!”
之前他情緒激動,隻顧著指控李林甫,這會兒心情平複下來,撞傷的眩暈以及傷口的疼痛,還有流血的後遺症一並湧上來,身形都有些搖晃。
高力士見狀便也不再多說什麼,抬手示意身後兩名宦者入前攙扶住少年,往禁中內醫局送去。
幾人行出未遠,突然後方禦史台群屬當中響起一個呼聲:“玉骨郎君,聲跡壯哉!”
“誰?是誰在喧嘩!”
李林甫略顯氣急敗壞的聲音隨之響起,而在經過短暫的沉默後,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來:“燕公有後,忠勇得傳!”
張洛聽到這些吼叫聲,便停下來往禦史台門前遙作一揖,心情也變得有些輕快,隻是很快便因夜風吹拂傷口而疼得齜牙咧嘴。
高力士將這一幕收在眼中,折返回來將剛才給少年擦血的巾布纏在了他的頭上,旋即便笑語道:“小子豪膽,倒是頗得燕公風格。”
與開元後期李林甫費儘心機搭上高力士這一關係不同,張說與高力士相識已久,且彼此是有著患難與共的交情,都是唐玄宗的潛邸元從。
張說在唐睿宗景雲年間促成玄宗以太子監國、繼而睿宗禪讓,並獻刀於玄宗,請其早除太平公主。而高力士在玄宗所參與並主導的一係列政變當中,也是堅定的追隨者。
張洛也能感受到高力士所釋放的善意,單單把自己從李林甫那裡引出來,而不是將他留在南省等待皇帝的處置,便讓他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極大的保障。
隻是他有些搞不懂怎麼源乾曜和高力士一起往南省去,這兩人無論哪一個也不是眼下的武惠妃能夠使喚得動的。能命令他們的自然隻有皇帝,可是就算他的奏書擺在皇帝麵前,上麵的信息也不足以讓玄宗重視到派遣宰相和心腹太監來問吧?
他有心想向高力士問一問當中緣由,但又想到彼此隻是初見,高力士也不可能將禁中密要向他吐露,於是便暫且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去自討沒趣。
其實高力士這會兒心裡也有些疑問,想問問這小子到底想乾啥,今天的行動究竟是得了張說的授意還是自作主張。剛才在禦史台的那一番激烈聲言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信口誣蔑。
不過他的口風遠較少年更加嚴密,也不想交流過多而令對方產生什麼歧義的遐想,於是一路上索性便不多作言語,在將近宣政殿的時候,他便讓人將少年繼續送往內醫局,而自己則入奏聖人。
當高力士再返回時,聖人已經不在正殿,而是退回了內寢,看到寢殿外站立著牛貴兒等一眾惠妃宮人,以及內殿傳來的歌樂聲,高力士便猜到武惠妃正在殿中。
果然登殿後高力士便見到聖人正身著一襲常服,手持鼓槌疾敲羯鼓,對麵則坐著衣著華麗、美豔動人的武惠妃側擁箜篌、且奏且唱:“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曲調歡快悅耳,是過往不曾聽過的新辭,高力士也聽得頗為認真,但心裡的感受卻是幾分酸楚與惆悵,曲辭中那珍惜韶華、及時享樂的意趣,已經是他所追之不及的。
一曲唱罷,武惠妃向高力士頷首示意,口中笑語道:“夜色已深,阿兄還在勤走,辛苦了。”
高力士出身武三思家,惠妃幼時走訪親友、之後又被收養在宮中,彼此倒是很早便相識,如今又都是聖人身邊近人,相處起來自然也親切隨意。
聖人見高力士返回,臉上笑容略有收斂,沉聲問道:“事可問明?”
高力士連忙入前欠身道:“發生了一些波折……”
他快速的將禦史台發生的事情講述一番,聖人聽完後眉頭皺的更深,而一旁的武惠妃臉色也是陰晴不定,待高力士講完後,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所言何事?一會兒是燕公孫子狀告族親,一會兒又是憲台威逼構陷,什麼事情竟然這樣曲折?”
她這會兒是真的有點懵了,這跟之前所商量的怎麼完全不一樣了?
高力士看到惠妃這模樣,不免微微錯愕。
他為人謹慎心細,歸來一路也在思索這張家小子為何敢如此行事,惠妃夜中來訪讓他聯想到不久前在宮門附近見到牛貴兒行跡鬼祟,心裡還暗有懷疑莫非惠妃與此有什麼牽扯。
可當看到惠妃這一臉茫然的樣子不像是偽裝出來,他便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張說怎麼可能跟惠妃暗通款曲呢!
且不說這兩人心思如何,聖人在略作沉默後,口中便冷哼道:“此子詭譎,是學他親人前計,欲法武太後故事呢!”
高力士聽到這話後心中微凜,心知聖人所言乃是武周長安年間,武後男寵張易之兄弟想要誣陷宰相魏元忠,便對張說威逼利誘,讓他指證魏元忠謀反。張說開始應允,但是在殿前作證時卻推翻前言,直言張氏兄弟逼其誣證以陷害魏元忠。
武惠妃卻沒有這麼熟知曆史,聽到聖人突然言及武太後故事,心裡已是咯噔一下,連忙開口道:“既然那小子已經被引入禁中,夫郎何不召來細問究竟?不要誣枉了好人,也不要放縱了奸惡!”
“不錯,是應當見上一見!需問此子,既然自擬其祖,將朕擬誰!”
聖人聽到這話後,便又冷哼一聲道。
高力士垂首應是,越發不懷疑武惠妃跟張說有什麼密謀了,甚至懷疑兩人可能有仇,聖人明顯情緒已經不對,還鼓動將張說之孫召進來,一旦應對不妥,怕就要大難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