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
這一場雨雖然不大,卻持續了很長時間,街道上地勢低窪的地方便成了水潭。
伍府。
慘叫聲漸漸息了。
因著大門緊閉再加上雨聲的影響,倒也無人聽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有一女子尖叫,然後便再無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伍府的大門被推開,衣衫整潔的房海從屋內走出,他的麵容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護院跟在身後,隻是房靈月卻再也沒有出現。
大抵今天下午,伍明和靈月的傳言就會消失。
再過去一段時間,房靈月大概會突發惡疾,然後不治而亡。
房海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在房家這樣的世家門閥當中,這樣的事情很常見,早已習慣。
世家門閥最重名聲。
無論背地裡有多麼汙穢。
世家門閥的大小姐玩的花哨的也有不少,但人儘皆知就絕對不被行。
他並不會因此憎恨宋言,因為沒有憎恨宋言的理由,這一次的事情從頭到尾宋言都沒有任何錯誤,從某些方麵來講,甚至算是受害者。
畢竟,若是真將房靈月嫁給宋言,宋言還不得替彆人養孩子。若是某一日知曉真相,那便是宋言和房家決裂的時候。想一想那渾身是血的重甲兵,房海的身子便哆嗦了一下,他相信那會是一場噩夢。他甚至還要感謝一下洛玉衡,如果不是洛玉衡調查出來的內容,他怕是要在作死的道上一路狂奔了。
隻是……和宋言聯姻的事情又該如何?
抱上宋言大腿這方針不能變。
說起來,除了房靈月之外,他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六,一個隻有十二,相貌都不比房靈月差,按說十六歲的二女兒應是和宋言最合適的,偏生這宋言喜歡年長的。
房海便有些苦惱。
這什麼嗜好。
有點變態了啊,男人不都喜歡年輕一點的嗎。
腦子裡很認真的思索了一番房家的女子,最後居然浮現出了兒媳婦高陽郡主的臉。
然後房海便自嘲的笑了一下,再怎樣也不至於把兒媳婦嫁給宋言,雖然無論從年齡還是才情方麵高陽郡主似乎都是最合適的,但……房家要臉。
……
鬆州府內,有一處貨場。
曾經是鬆州貨物集散地,往來客商甚是熱鬨。
但這集散地終究小了點,隨著新的集散地建立,這裡便逐漸荒廢,如今這貨場之內臟亂汙穢,魚龍混雜,大抵就是一座城市的陰暗麵吧。
盜竊,搶劫,殺人,鬥毆,每天都會發生一些案子。
慢慢的,這地方又逐漸演變成一個黑市,一些來路不正,諸如盜竊甚至是盜墓,見不得光的東西便會拿在這裡售賣,甚至連朝廷明令禁止的東西都能看到,就像是一個攤位上放置的軍弩。
同時,這裡還有鬆州府最大,也是最瘋狂的賭坊。
飄落的雨花,並未遮掩黑市的喧鬨。
一些地方燃起燈籠,光線倒也充足。
兩道身影撐著雨傘,他們臉上戴著奇怪的麵具,像是金屬雕琢,看不清容貌。然,從身上華美的雲錦長衫,也能看出二人的身份頗為尊貴,那般卓爾不群的氣質和這黑市格格不入。
這些人往往是肥羊,一些黑市商人便將自己藏匿起來的寶貝拿出,希望能得到兩位貴公子的青睞。
隻是可惜,兩人似是已有目標,對那些所謂的珍寶毫無興趣。
鞋底踐踏著積水。
往黑市更深處走去,拐了一個彎,一棟古宅便出現在麵前。
房門被推開。
正前方是一個大堂,大堂裡麵有著數十道身影,這些人的氣質異常陰狠,不少人身上都帶著一條條猙獰的疤痕,他們或是站著,或是席地而坐,更有甚者懷裡抱著一個女人,上下其手,亦有人聚集在一起大聲的吹著牛。
唯一相同的地方便是,每個人都帶著武器,或是手邊放著武器,隻要一息之間,便能進入戰鬥狀態。
當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傳來,所有人的動靜瞬間暫停,古宅陷入難以名狀的死寂,一雙雙眼睛全都望著門口集中在那兩個青年身上。
黑市中,不僅隻有商人,賭坊,強盜,竊賊,還有一群最為無法無天的存在……殺手。
他們是專業的,不會去詢問雇主和目標之間什麼仇,什麼怨。
收錢,殺人,唯此而已。
兩個青年顯然也是經曆過大場麵的,幾十道視線集中在身上,兩人的步履卻並未受到絲毫影響,依舊是那般不急不緩。
麵具下方的眼眸掃了一眼,最後集中在一個壯漢身上。
那男子魁梧高大,穿的並非武人短打,更像是一個將軍,上身居然披著盔甲,身高七尺,渾身上下勻稱結實,雖滿臉橫肉,目光卻顯沉穩。皮膚黝黑,渾身裸露在外的地方,無論是臉,還是胳膊,還是手背小腿,到處都是刀疤,散著生人勿近的凶煞。
一看便是不好惹的。
“殺人。”那青年緩緩開口。
“殺誰?”壯漢抬起眼皮。
“宋言。”
原本寂靜的廳堂,因著這個名字便生出一些騷動。
“不接。”
壯漢眼簾垂落,冰冷拒絕,他是殺手,做的是殺人的活計,不是送死的活計。
那宋言自身實力如何暫且不說,單單那渾身是血的重甲兵,便不是他們能對付的,不用太多,隻要有一二十個重甲兵,一旦結成軍陣,他們三四十號人便不可能有人活下去。
“一萬。”
“不接!”
“五萬!”
壯漢眼皮微跳:“不接。”
“十萬。”
青年便從懷裡取出五張銀票,置於桌麵:“後日,朝廷封賞的聖旨會下達,大後日,宋言離開寧平,途徑鬆州,然後前往遼東。”
“其身邊會有人護送,但數量不會太多,許是一百,許是兩百。”
畢竟,宋言隻是個縣令,沒有募兵的權力。
壯漢便搖了搖頭:“殺不了。”
二十個重甲兵就足以推了他們,更彆說兩百。
錢他們喜歡,那也得有命。
“附近的山匪已經被我們收買,到時候會衝擊宋言的車隊和陣型……你們便是一重保險,若是山匪不足以殺死宋言,你們便可以出手取走宋言的腦袋。”
“這裡有五萬銀票,事成之後,用宋言的腦袋換取另外五萬。”
壯漢猛地一拍大腿:“娘的,乾了。”
沒辦法,他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
距離聖旨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洛玉衡早早便開始準備各種東西,衣服啊被褥啊之類全都已經準備妥當,塞滿好幾個馬車,儘管宋言一再表示用不了這麼多,可洛玉衡固執的認為,遼東那邊實在是太過寒冷,還是多準備一些更為穩妥。
剩下的這點時間,宋言也沒有到處亂逛,而是陪著小小姨子和小小小姨子。
自知曉宋言準備離開之後,兩個小丫頭便很是傷心。畢竟,姐夫離開之後,就沒有人再給她們講那麼好聽的故事了。
也沒人偶爾會給她們做一些很好吃的零嘴。
甚至說,便是夫子留下的課業都沒人幫忙了。
這幾日,兩個小丫頭幾乎一直都掛在宋言身上,就像是傳說中的樹袋熊。
對於這兩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宋言總是格外有耐心,便是一直被纏著,也完全不覺得煩,宋言很耐心的將孫猴子和七仙女的故事講完,兩個有點早熟的小丫頭便大失所望。
就在第三日的時候,聖旨到了。
傳旨的還是上次的那個老太監,是叫什麼來著,魏忠?魏賢?魏孝?還是魏良?
名字實在是太像了,長的也像,便有點記不清了。
老太監應是先去了房府,隨後才在房海的帶領下到了洛家,同時來的還有鬆州府的大小官吏,什麼司馬,通判,彆駕之類的官員來了一大堆。
徹底蕩平寧國沿海倭國,未來五年,不用遭受倭患襲擾。這是一項大功勞,更何況房海的奏章上還有五萬的斬首,以及救出了一萬餘被擄走的民眾。這般功勞,那賞賜自然是極為豐厚的。
房海直接從鬆陽伯變成了鬆陽侯,房海心裡便是一陣惋惜,若是能跟著宋言到遼東,不但能避免中原的混亂,甚至還能繼續抱著大腿,這侯爵的爵位說不得便能成為國公。
到那時,一門雙國公,何等榮耀。
至於其他大小官吏,看向宋言的視線也是極為熱情。
他們也得到了封賞,雖然不如房海那般誇張,但官場上每一次晉升都極其艱難,尤其是對他們這些沒什麼大背景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他們很清楚這一次的晉升究竟是從何而來。
是以,聖旨還沒念的時候,便有一堆人圍在宋言身邊,一個個拱著手,說著恭喜恭喜之類的話。更讓宋言感覺古怪的是,有不少官員都是帶著家眷一起來的,而且這些家眷還多是女眷,幾乎都是小姐之類。
看到這一幕,房海心中危機感更盛,看看人家女兒乖巧溫順的模樣,再想想房靈月那個蠢的,心裡便不免歎息。
聖旨的內容,倒是和之前相差不多,大抵都是狠狠誇讚一番忠勇恭孝,然後便是封賞。
宋言的爵位從男爵變成了子爵……以及那坑爹的萬金。
宴會自然是要舉辦的,便是幾個傳旨的公公也留了下來,中間的時候,洛玉衡和那老太監離開了一段時間。
再次出現的時候老太監已經不見蹤影。至於洛玉衡,雖然看起來很是正常,臉上和之前一樣笑著,隻是那笑容在宋言眼中,卻顯得有些勉強。
宋言看在眼裡,卻並未多言。
整個宴會似是變成了曾經的婚宴,宋言已不是新郎官,卻也免不了被輪番敬酒。尤其是那些大小姐們,一個個含羞帶怯的,可敬酒的時候卻是半點也不馬虎。
一輪一輪下來,饒是宋言也有點撐不住,臉上紅紅的。
“現如今,寧國朝堂上儘是腐儒書生,一個個讀書讀傻了,寫幾首酸詩爛詞,便自詡憂國憂民,卻全都是誇誇其談之輩。寫詩,能殺退倭寇嗎?填詞能抵禦女真嗎?縱然是一手錦繡文章,能鎮壓匈奴嗎?”
許是都有些醉了。
有些人說話,便有些肆無忌憚起來。
他們這些地方官,跟朝廷上的京官終究是有些不太一樣的。
他們或許貪財,或許腐爛,但在聽聞有兩萬倭寇襲擊寧平的時候,還是願意帶著家丁投入戰場的,哪怕目的可能是為了功勳,卻也至少證明他們還沒有爛到底。
畢竟,真正爛到底的人,聽到匈奴,女真,倭寇的名字,大抵都會選擇棄城而逃。
喝醉了,便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
最初的時候,許是都懷著雄心壯誌,都想要做一個兩袖清風的好官,做一個為民做主的好官,可這官啊,做著做著,也就變了。
變得少做少錯,不錯不錯。
變得一門心思往上爬。
變得狡詐冷漠。
被動的,或是主動的。
唯有醉了,意識模糊的時候,他們或許才能在層層爛肉中,找回曾經年少的自己。
說話的人,是盧照,鬆州彆駕。
他其實也是個文人,卻還能手提三尺劍,寧平時候也曾經砍死兩個倭寇,鮮血噴在臉上,整張臉都是紅紅的。
“遼東被破,女真劫掠,數萬子民被奴役。”
“六塘亂民,揭竿而起,拿下數個縣城。”
“南方水患,百姓流離失所。”
“東陵的那些讀書人,那些官員,除了在青樓裡抱著女人,我好愁啊的來上幾句,還做了什麼?”
“他娘的,還不是全部推給了長公主和言小弟?”
“盧兄,你醉了。”另一人,卻是鬆州司馬吳校,抿了一口黃酒,拍了拍盧照的肩膀:“你這話,卻是將天下讀書人全都罵進去啦,彆忘了,言小弟也是讀書人,還是咱鬆州第一才子。”
言小弟。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稱呼便在鬆州的官員中傳開了。
宋言雖自稱晚輩,卻也改變不了什麼。
“對了,言小弟有大才,要不趁著今兒個高興,來上一首,也讓我們見識見識言小弟的風采。”通判紀誠也笑嗬嗬的說著。
四周便是一陣起哄的聲音。
洛天陽這個坑姐夫的便興衝衝的去拿來了筆墨紙硯,似是忍不住要看著自家姐夫大展神威。
知曉已無法阻止,楊思瑤便開始研磨。
宋言的身子搖搖晃晃的立於桌前,醉意仿佛浸透整個身子,短暫的遲疑之後,宋言拿起毛筆,蘸滿墨汁,筆走龍蛇。
那筆畫像是被賦予了生命的靈蛇,蜿蜒曲折,肆意舞動。或中鋒直下,圓潤飽滿,如蒼鬆之乾;或側鋒橫掃,鋒芒畢露,如刀劍出鞘,又似疾風掠過,帶出一片瀟灑……
《韜鈐深處》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