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件事的嚴重性,還不在於其本身,而在於從中暴露出的問題……”
就在嚴麗做完彙報,退到角落的一邊,靜悄悄的坐下後。
鄒國棟開始麵朝大家,大聲闡述他的觀點。
“我們公司麾下的專營店在零售的財務製度上還是太寬泛了,報上什麼是什麼,財務單據方麵一直缺乏嚴格的審查。各店的存單和票據多數都是累計一兩星期的時間才往總公司送一次。基本上一年半載的才會查一次賬目。”
“我們給予下麵零售人員的權限也太大了。隻要隨便添寫個單子,就能把貨支來調去,現金也是隔幾天才送一回銀行。各店盤點餘貨甚至不能保證三天一次,一旦忙起來,就誰都顧不上了。而且占據山頭,各自為政的情況相當嚴重。”
“這主要是因為過去店鋪比較少造成的。我們實際上對於運作專營店也在采取一種試驗的方式。所以一直都覺得沒有統一事權和管理製度的必要。但現在不一樣了。專營店的經營思路既然已經得到市場的認可,那就有必要,甚至是急需確定一個統一有效的管理和監察製度。”
“我說這話不是針對誰,作為運營部主要負責人,我自己首先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實際上,這件事就是給我們提了個醒,明明白白告訴我們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了。若是置之不理,再這麼放任下去,早晚我們會因此跌落深淵,會對公司的經營造成無法彌補的重大損失。”
“各位千萬不要以為我在危言聳聽。實際上在事發之後的這兩天以來,我就一直在自查,看看其他幾家店的有沒有類似的情況。真沒想到隻是大概看了一下,找幾個人談了談話,根本算不上深挖,浮出水麵的東西就令人觸目驚心。其他的店裡,相似的情況不但比比皆是,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以開業最早的機場店為最。”
“大概是山高皇帝遠,他們簡直膽大包天。就比方丟衣服的事兒,每個月都會在機場店發生。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偷了衣服,隻要私開一張發票就可以按原價在店裡退掉。反過來店裡發現丟衣服,如果到了一定數量,是按成本讓幾個員工均攤的。隻要不怕上頭苛責,這一出一入,把賬目平了,至少可以均分六成的利潤。所以是好買賣啊……”
這些話聽得寧衛民如同灌了一肚子冰水,一下子似乎涼透到心底。
雖然他不能不承認,鄒國棟這些話確實有道理。
如今公司麾下的零售係統在管理製度方麵簡直千瘡百孔。
等於人為地在給零售人員提供貪墨空子可鑽,不能不管。
而且鄒國棟也很有勇氣,堪稱反躬自省、一心為公的樣板,頗有鐵麵無私包龍圖的做派。
不但半點也沒有刻意想針對他的意思,而且主動揭開了傷疤,承擔起了相關責任。
很明顯就是單純的就是論事。
但他還是不免暗暗叫苦連天。
因為鄒國棟如此表態,明顯是要借題發揮,在為接下來的全麵清查做鋪墊啊。
這就很像過去的津門土產——混星子的行事做派了。
對自己都這麼狠的人,可想而知其行事風格。
或者說,如同《倚天屠龍記》裡的謝遜所練的“七傷拳”一樣。
未傷敵,先傷己!
一旦秋風掃落葉似的把烏龜王八蛋都翻出來,讓這件事發展成牽扯到所有零售人員大案。
那作為最先被揪住辮子,引出這一切的殷悅,無疑就成了出頭的椽子。
怎麼也不可能有個好下場!爛定了!
這可和他想要保人的初衷不符。
他該怎麼辦?
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這倒是容易,裝聾作啞,聽之任之就好。
可在“從重、從快、從嚴”的社會大趨勢下,如果總公司這邊再堅持同樣的處理原則。
完全可以想象,殷悅會因為這件事徹底毀了一輩子的!
僅僅一萬兩千塊,就讓一個姑娘付出一生中最好的歲月。
他真的良心不會痛嗎?
他真的能當這件事的因果關係和自己操弄郵票全然無關嗎?
是!說起來殷悅完全是咎由自取。
即便他撒手不管,也算不上暗室欺心,也沒人能指責他什麼。
但殷悅的笑容,那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為他跑前跑後辦過的那些事。
還有第一家專營店開業時,她們“美純洋媚子”四個姑娘,一起湊錢請他吃的那頓飯。
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不知不覺,寧衛民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已經攥得發白。
穀芯
由於心緒成了一團亂麻,連緊扣的大拇指指甲劃傷了自己的手背,他也沒有察覺到。
會議結束後,以宋華桂和鄒國棟為首,諸位與會人員紛紛散去。
然而,即便在大多數人都隻敢和寧衛民眉來眼去的交流意見的情況下。
嚴麗居然等不及會議室裡的人走光,就忍不住央求寧衛民。
可謂情急失態,唐突至極。
“經理,您救救小悅,替她求求情吧,不然她一輩子就完了……”
嚴麗年歲比寧衛民大,因此從不叫他“寧哥”。
然而叫“寧總”又顯得生分,所以便一直保持著從齋宮就養成的習慣,隻叫他“經理”。
有著這一層的關係,寧衛民實在很難與之計較,更談不上瞪眼嗬斥了。
“噓……”
先讓嚴厲靜聲閉口,寧衛民把她帶到了樓道儘頭處靠窗的無人角落。
“剛才你也看見了,會上這是什麼局麵?現在都不是殷悅個人把錢都買了郵票,給公司會造成多少損失的問題了。而是總公司要重症下猛藥,徹底清查,以儆效尤,徹底杜絕後患。”
“我能說什麼呀?直接說讓他們高舉輕放,不予追究?開玩笑呢!我隻能說目前無法預計清查出的結果到底多嚴重。先建議清查不要大張旗鼓,乾擾正常營業。還有為避免對公司聲譽造成不良影響,也不妨先封鎖消息,暫時也不要立案。等到清查完畢最後大家再議該怎麼處置。”
“告訴你,殷悅的事兒我肯定會儘力的。我不是在找借口。我其實根本不在乎護不護短,也不在乎讓人指指點點。關鍵這事兒隻能慢慢來,見機行事。否則白白讓人笑話也救不了人。我哪兒能硬往上攔啊……”
以嚴麗對寧衛民的了解,當然也知道他絕不是那種“溜肩膀”的領導。
經這麼一番解釋,其實不難體會到他的難處,現實情況的複雜,於是默不做聲了。
但片刻之後,終究還是難掩傷心和擔心,抹了一把淚,又開口問。
“那……那經理,現在我們還能替小悅做些什麼呀?如果要拿錢出來替她補上呢?公司會不會考慮從輕?”
這下倒換成寧衛民驚奇了。
“一萬兩千多塊?你要替殷悅出?”
“嗯,這能行嗎?如果補上的話,小悅能不能被放出來?開除什麼的都無所謂,隻要保個平安,人能回家,不蹲大獄就行。您不知道,她真的挺不易的,家裡上有老小有小……”
“瞧瞧,你又急了。這不是我說了算啊,最關鍵的一點,是殷悅人不已經在派出所了。按法律規定,挪用公款夠了一定數額,就能立案,要負刑事責任的。關鍵是要撤案才行,不能上升到經濟案件的地步……”
說了其中的關隘,寧衛民不禁反問。
“哎,嚴麗,你可是受殷悅牽累的人。也有失察之罪,怎麼也會被公司處罰一下的。而且,殷悅不是還借了你不少錢嗎?等於把你也給騙了。你怎麼還這麼幫她,就一點不記恨?常言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對待好人與壞人沒差彆,那麼好人是不是太憋屈了?”
“經理,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呀。”
嚴麗急得都快哭了,“人和人當然不一樣了,可難道就用好人和壞人簡單區分嗎?人難道不是講感情的嗎?難道都不交情,不講親疏遠近的嗎?”
“如果您的親人和朋友做錯了事兒,難道您就不想幫一把嗎?如果他們傷害了您,難道您不會原諒和包容嗎?難道血緣、親情、友情,就那麼沒有價值?作為親人朋友,絲毫委屈不能受?必須得計算清楚一絲一毫的得失才對。那這樣半點虧都不肯吃的人又算是什麼人呢?”
“何況殷悅可不是彆人,不是無關緊要,她是我們的好姐妹啊。我們自打在齋宮第一批招人就在一起了,同吃同住,互相幫助,早就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了。實際上還不光我這麼想,楊柳金和甘露也是這麼想的。”
“因為我們都了解殷悅,也知道的難處。她根本不是什麼壞人,就是太要臉麵,不肯輕易開口求人。而且她家裡有老有小,一個人拉扯弟妹,還要照顧年邁奶奶。為了這些親人,她都把自己終身大事兒耽誤了。這麼孝順的人,有責任心的人,怎麼能說是壞人呢?”
“這一次,我肯定,她就是一時糊塗。說句實話,如果她要早跟我們開口。讓我們知道她遇到了坎兒,這些錢彆說借了,興許我們就白給她了。我們真的相信,反過來她也會這麼對我們……”
麵對情真意切的嚴麗,寧衛民甚為感動,也大受觸動。
是啊,人和動物關鍵的區彆是什麼?
是智商嗎?
是理智嗎?
是衣冠楚楚和文明禮貌嗎?
不!恰恰是複雜、豐富、細膩、衝動,難以言表,且難以遏製的情感啊!
一個人如果就知道睚眥必究的計算。
就知道以德報德,以怨報怨。
反而扔掉了生而為人的感情。
那還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