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7日清晨,京城突降暴風雪。
上萬名乘客在風雪中苦苦地等待著。
由於夜裡的氣溫低至零下十三度,當時還在燒十號柴油,隻能扛住零下十度的京城公交車,有很大一部分車輛的噴油嘴全被堵住了。
儘管司機、售票員淩晨四點半就趕到單位,各自用燒開的開水進行溫缸,也於事無補。
雖然每輛柴油車都是一次四大桶,三遍熱開水澆下去, 可還是有兩百多輛不能正常發動。
再加上這些線路又都是比較重要的路線,這就導致當天很多人上班都遲到了。
在京城市民的印象中,這還是京城出現的第一次乘客大麵積淤塞。
這不但引發了內地和港城媒體的跟蹤報道,也讓人們對當時京城的公交之難,有了更加切膚的痛感。
所以在大部分京城人都挨了一回凍的這個日子裡。
哪怕收到了京城專利局發來的信函,得知“易拉得領帶”終於資料齊備, 終於過了初審手續。
儘管接到了李主任的電話, 傳來了街道工廠產量已經達到了計劃中的七成,產銷兩旺的好消息。
寧衛民也不該這麼得意忘形的。
更不該高興得在辦公室裡唱歌,尤其是不該唱任賢齊的《傷心太平洋》。
最起碼,他也該好好品品這歌兒裡都是些什麼詞兒啊。
“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茫茫人海狂風暴雨……”
就唱這個,難道不晦氣?
總而言之,這小子是活該遭了報應了。
當天中午,寧衛民的生活就應了這首歌裡麵的歌詞了,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終究沒能在暖烘烘的壇宮美美吃上一頓他惦記已久的什錦鍋子。
而是一個晴天霹靂,接到了頂頭上司鄒國棟從總公司打來的一個電話,被叫到公司開緊急會議去了。
敢情建國飯店的皮爾卡頓專營店出事了。
鄒國棟特意打來電話告知,說經寧衛民親手提拔的下屬,建國飯店專營店開業時就在的殷悅。
居然私留公款一萬二千六百元,挪作他用!
現如今案發了,人已經被送到局子裡了。
現在總公司就等他來議定處理方案, 以及商量善後的事宜。
那寧衛民還能不急?
得了這個信兒, 他立刻就樂不出來了。
宛如感受到了暴虐的血崩,食不下咽,那叫一個上火。
結果剛支好的一個錯金銀萬壽字的火鍋子,熱熱乎乎的,又滋養又應節氣。
什麼雞肉、豬肉、火腿、海參、鮮蝦、嫩筍、白菜、掛麵、口蘑、豬腰子,樣樣俱全。
他一口都沒吃上,全便宜作陪的張士慧和杜陽了。
偏偏後麵和他關係不錯的幾個高管也陸續打來電話,告知他這件事,讓他小心應付。
他就更是片刻工夫不敢耽擱,拿車鑰匙下樓開車,冒著風雪一路往北。
馬不停蹄直奔已經遷到重文門飯店的皮爾卡頓公司總部。
就這一路上,連腦子也沒閒著。
他邊開車邊思考著種種的可能,以及將要麵對的最壞情況。
短時間內,他隻把一個問題,差不多給悟透了。
那就是他最擔心的狀況可能並不存在。
總公司這邊,或許並沒有借題發揮,磨刀霍霍,刻意針對他的意思。
鄒國棟也沒有推卸責任,想冷眼旁觀,看他笑話的惡意。
否則,人家就不會提前給他打這通電話了。
這種事兒隻要拿到實在證據還有什麼可說的?
無論怎麼處理,完了事兒通知他一聲,他又能說出什麼不是來?
真要想奪他手裡的權,借此事整他一道,當然是等塵埃落定,把問題定性之後最好,乾嘛非要他參與進來呢。
由此可見,整件事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和蹊蹺的話,那就確實是事發突然,誰都很意外。
或許應該反過來說,鄒國棟能主動把這事告訴了他,這還是很給他麵子呢。
果不其然,當他火急火燎的趕到了公司的會議室,滿屋的人,就沒有一個臉上帶著嘲弄的意味。
彆說沙經理他們這些合作夥伴麵顯同情,用眼神來寬慰,宣示支持之意。
就是宋華桂和鄒國棟也是衝他點點頭,來表示友好。
最不濟的,其他幾個並無深交的高管,也露出一副就事論事的態度。
不過即便如此,等到寧衛民坐在會議室裡,聽到知情人——建國飯店皮爾卡頓專營店的店長嚴麗,當眾通報她所了解基本情況,又詳細轉述了殷悅交代的事情經過。
他還是吃驚不小,宛如心口上挨了一拳。
因為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殷悅居然也會掉進郵票這個坑裡,而且是因為炒郵票被人給騙了,才挪用的公款。
原來11月下旬,林小芬卷了殷悅的家當,讓殷悅當街失聲痛哭後,這事兒到此可並沒完。
很快,殷悅哭過之後,就在自己的皮包裡發現了一封林小芬提前給她寫好的信。
這封信不看還好,一看簡直讓殷悅痛徹心扉,羞憤滿腔啊。
因為林小芬在信裡是這麼寫的。
“小悅,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可我也沒彆的辦法了。馬上就要年底了,我不堵上這個窟窿,過不去這個關,我就要坐牢。”
“你不用費心費勁找我了,你能看到這封信,我就已經不在京城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這不是騙,而是借。你的錢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也許很快就會加倍奉還。我這個人還是講交情的,倒是你,有的時候太獨,不顧朋友。”
“我承認你炒郵票很有本事,可如果你能及時拉我一把,我是不會落到這步田地的。你早已經忘了,當初是誰帶你進這個市場,是誰手把手教你怎麼買賣,是誰把自己的關係介紹給你的了。所以歸根結底,弄成這個樣子,你自己也應該負有一定責任。”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一句,不要妄圖去找派出所,那是自找麻煩。這件事你沒有任何證據,就連這封信也沒有我的名字。甚至到時候,恐怕你還得跟公安好好解釋解釋,你什麼會有這麼多錢。你也不要去騷擾我認識的人,在他們麵前說我的壞話。”
“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們還是朋友。否則,咱們之間就半點交情也不用講了。你的錢也就彆想再拿回去一分一毛。何去何從,請慎重選擇。”
什麼叫倒打一耙?什麼叫黑白顛倒?
穀棋
尤其是還用各種緣由脅迫殷悅,逼著她生吞下這個啞巴虧。
這就相當於捅了一刀後又再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把殷悅的善良和對友情的信念重新踩在地上又狠狠蹂躪了一遍。
人的自尊是不能來回傷害的。
完全可以說,這封信不但讓殷悅氣炸肺,吐了血,恨不得一刀殺死林小芬。
也讓她對人生的看法趨於消極,變得晦暗至極。
隨後的日子裡,殷悅不甘心地四處查找林小芬的蹤跡。
但唯一的收獲,就是讓她越發看清了林小芬這個人。
因為林小芬的家住在一個大雜院裡。
殷悅去了後,才驚訝的發現,無論是林小芬生病的母親。
還是她那幾個仍舊住在這裡的弟弟妹妹,生活狀況根本毫無改變。
林小芬自己在外風光顯赫,大手大腳,居然一直讓至親們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
這樣的人,是真的夠狠心把所有親戚朋友扔了不認,自己一走了之的。
那麼報警嗎?
不,不能!
因為有一件事還真讓林小芬說著了,那就是殷悅沒法解釋她巨額的財產來源。
再加上林小芬很聰明,走之前居然把單位的賬目虧空給填上了。
除了坑了殷悅一個人之外,她再無其他的把柄。
這還怎麼見官,怎麼追究?
投鼠忌器啊,無憑無據,根本沒法追究!
知人知麵不知心!
人心之險惡!
人性之惡毒!
這回是真真兒的給殷悅好好上了一課。
不誇張的說,這個處境裡的殷悅,死的心都有了。
彆忘了,她還欠著幾個好姐妹的錢沒還上呢。
甚至連林小芬借的錢,都落在她這個保人的頭上了。
怎麼還?殷悅沒了轍,可她知道自己必須還,而且還得儘快還。
再後麵的日子,殷悅就天天發愁想辦法,這麼多錢,想去借一筆拆東牆補西牆都做不到。
關鍵是借來利息也還不上啊,除非再進郵市孤注一擲。
偏偏12月初,寧衛民籌碼已經吃夠,頭一天就把鼠票從十八塊錢的低價拉到了二十五,從此開始步入穩定的上升通道,幾乎每天都漲個一兩塊。
而其他的生肖票,漲幅更甚,這就更讓殷悅痛不欲生。
因為如果她不動這個貪念,不輕信於人,這個盛宴她將會是參與的主賓之一。
說來也巧了,就在12月4日這天,建國飯店來了一個挺胸疊肚的港商,在此擺了一桌請客。
光吃飯還不算,港商在酒足飯飽後還強行留下這些客人,去大堂皮爾卡頓專營店買服裝,作為禮物。
九個人花了一萬多的港幣,而且付錢極其痛快,基本上每個人都沒怎麼挑剔,穿著大概其合適就付了款。
這個時候差不多是下午一點左右,正是殷悅替班,換楊柳金和另一個人去吃飯的時候。
做完這單買賣,殷悅自己隻愣神,她也沒想到今天運氣這麼好,十幾分鐘就能賣出這麼多服裝。
這要拿提成,她都有三四百的港幣了。
可跟著很快她就動了彆的念頭,這錢要是借用幾天,投資在鼠票上……
就這個罪惡的念頭,在楊柳金和另一個姑娘回來之前的十幾分鐘裡,如魔鬼附體,緊緊纏繞著殷悅,根本揮之不去。
也就是在這十幾分鐘裡,殷悅如夢遊一樣,不可控製地做出了一個足以毀了她一生的錯誤決定。
她居然填寫了一張虛假的調貨單,把這筆服裝算作借調到齋宮存底。
然後就把這筆現金裝進了自己的皮包,打算像林小芬一樣,打個時間差,月底平賬。
熟料人算不如天算啊,僅僅12月6日,那些受了港商禮物的人,就都挨個跑來退貨了。
而賬目對不上,當然就沒法退錢啊。
這一下子顧客就鬨了起來,現場六七個人湊一起了,那叫一熱鬨,還偏巧是質檢部巡店的特殊時候。
那嚴麗隨後查明事實真相,根本無法徇私。
就隻能公事公辦,上報總部了。
其實殷悅真的很傻,絕對犯了糊塗。
因為這事兒寧衛民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
道理是明擺著的,港商為什麼請客啊?
那是要來大陸做生意鋪路啊。
那些顧客為什麼不挑啊?
因為壓根就沒想要啊。
這跟古代用古董行賄其實一個道理。
不過是借皮爾卡頓的西服倒一次手罷了。
港商送的是一身衣服,到那些手拿蓋戳子的人手裡,可就變成實惠了。
甚至這種事之前也有過,作為開業功臣之一的殷悅乾這麼久了,不可能不知道。
隻能說完全是病急亂投醫!
這原本精明透頂的姑娘迷了心智,也亂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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