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刁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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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半掩起的帷帽皂紗,慶國公府那莊嚴巍峨的門牌匾額清晰可見。

烈日之下,金字像浸了血色,灼得人眼疼。

戚白商不再去看,低回了眸。

帷帽帽紗層疊垂下,將她視線遮去大半——這就是她不習慣戴帷帽的原因,比之雪色雲紗,皂紗厚重不便,又難視物毫厘。

隻可惜一兩雲紗一兩金,而她僅有的那塊,昨夜不幸被人一劍兩斷,替她先赴黃泉去了。

這般想著,戚白商抬手,指尖輕點過帷帽遮掩住了的頸側——

雖上了藥,但紅痕尚在。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讓旁人瞧見了,難免閒話。

隻能靠這帷帽遮掩了。

“哎…”

聽得身側姑娘幽幽一歎,連翹剛抬起要扶上來的手就頓了下。

“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沒有診金,還折了塊雲紗……賠大了呀。”

習慣了自家姑娘時不時劈叉到天邊的思緒,連翹權當剛剛自己沒問:“姑娘稍候,我這就去叫門。”

戚白商手指徐抬:“你……”不等她囑出半句,連翹已經風風火火地衝上石階了。

去得快,回來得更快。

戚白商聽著那府門開了不過須臾,連翹剛說了來處,就聽曬得長街闃寂的日頭底下,撂下了一句尖酸刻薄的冷笑。

“什麼鄉野村姑也肖想踏國公府的正門了,去偏門入府!”

說完咣當一聲,大門又合上了。

“姑娘!這門房欺人太甚!”連翹拍門半天,無功而返,氣得火冒三丈。

“紫蘇。”

“是。”紫蘇應聲,將停馬的韁繩遞給連翹,便陪同戚白商走上踏跺。

到了府門前,戚白商徐勾在身前的指尖撩起,不緊不慢地一起三落。

紫蘇會意,握住門上的鋪首銜環。

叩門聲一長三短,說急不急,說緩不緩。尤其是擺足了長陣的勢頭,像是擾人的銅鐘,響起來便沒個儘頭。

這樣持續了幾十息,莫說門內不堪其擾,便是身後長街上,亦有好奇的過路行客紛紛停下腳步,望著這景象生奇,湊首議論起來。

難免有膽大的,見連翹在階下看馬,上前詢問緣由。

於是就聽小丫鬟惱火地對那路人道:“我家姑娘是國公府中的長房大姑娘,久未歸家,如今受召跋涉入京,卻被這門房攔著不讓進,豈不是惡仆欺主?”

“竟有這等事?”

“大姑娘?隻聽說慶國公府有個享上京第一才女之名的戚婉兒,還有個貌美如花的妹妹,叫戚妍容,怎麼沒聽說府裡還有什麼大姑娘呢?”

“沒聽那丫鬟的話嗎,多半是被送到鄉下莊子去了。”

“我想起了!莫非這大姑娘歸府,是為前些日子坊間傳聞裡,平陽王府代嫡次子上門求親之事?”

院牆隔不斷長街議論。沒一會兒,府門就再次打開了。

方才的門房麵色難看,惡聲惡氣道:“大姑娘久居鄉野,我等不識,自然做不了主,還是請到偏門入府後再行查驗——”

話音未落,紫蘇已經揪住了他領子,把人薅出府門:“你想死嗎。”

“你!”

“紫蘇。”

帷帽皂紗下抬起隻纖白的手,托著半塊陰陽玉,聲緩而清,“我有信物可證。你做不得主,便叫做得主的人來。”

門房被鬆開領口,臉色鐵青地整理衣襟,看都未看那陰陽玉一眼:“公爺今日入宮,尚未還府。”

“婉兒呢?”

“兩房女眷今日隨老夫人去護國寺上香了,管家嬤嬤們隨行伺候,都不在。”

“那戚世…長兄可在?”

門房鄙夷地一瞥那黢黑的帷帽皂紗:“長公子今任大理寺正,受聖上賞識,主理蘄州舊案,已是幾日不曾歸府,哪有時間搭理這等私事?”

“……”

戚白商垂手,收起了陰陽玉。

她哪裡還看不出,這門房分明是有人指使有備而來,要借著府中貴人皆不在的時候,給她個下馬威嘗嘗。

走正門還是偏門這種事,戚白商並不在乎。

可若入府第一日,就在個作惡門房麵前退讓,那怕是之後府裡隨便什麼人都能踩到她頭上作威作福了。

今日敲打惡仆麻煩,來日樁樁件件上門更麻煩……

左右都躲不掉,想想就煩。

戚白商還在不緊不慢地權衡度量時,身後長街上,聚堆的路人都已翻了兩倍還多了。

“這大姑娘也奇怪,乾嘛戴個皂紗帷帽,遮得連男女都看不出來?”

“自然是醜,隻怕還是貌似無鹽、能止小兒夜啼那種!”

“莫非是為這個才被送去鄉下?”

“難怪啊。”

“她嫡妹可是上京第一才女,怎麼到她就……”

“戚二姑娘今年十七,大姑娘少說也有十八九了,拖到這般年紀還未定人家——可見,若不是醜極,國公府的貴女怎會許給淩永安那等紈絝!”

“一個風流一個醜,淩永安往日眠花宿柳欺男霸女,如今這是要遭報應了啊哈哈……”

聽著那些議論愈發不堪入耳,紫蘇麵沉如水,手已摸上腰間短匕。

“大姑娘,”門房壓低了聲音,皮笑肉不笑道,“再這樣拖延下去,對你閨譽可不妙。”

“是麼。”

帷帽下,女聲清緩如初外,竟還多了一兩分愉意,“我為何不覺著。”

紫蘇皺眉:“姑娘。”

戚白商手腕一抬,壓住了紫蘇的話,不疾不徐地轉向門房:“你方才說,長兄如今在大理寺任職,是嗎?”

“是又怎樣?”

“既如此,我便不辭辛勞,陪你去大理寺走一趟,見一見長兄,如何。”

門房臉色微變,色厲內荏道:“長公子公事繁忙,哪有空閒被這等小事煩擾!何況大姑娘你久居鄉野,長公子又如何識得?!”

“那便是你無知了。”

“你——”

“我幼年歸府,便是長兄領我踏過此門,這些年長居鄉下,他還曾去看過我,”戚白商微微前傾,皂紗叫風拂起,低聲壓著三兩分藥草清香,“你猜,到了大理寺,他幫你、還是幫我?”

門房臉色白了下來。

戚白商直身,把玩著指間軟玉,緩緩壓下最後一句:“世隱長兄最不喜蠅苟之事,又疼愛婉兒,若知你今日所為,汙了公府姑娘名聲,那他可會輕饒你?”

“……!”

帷帽下,戚白商看得分明:這惡仆腿腳都哆嗦了下,顯然是嚇得不輕。

也不知道她那位與她多年不見的長兄如今是長成了什麼脾性,搬出來竟有如此效果。

不過,好用就行——

“這等小事,怎敢叨擾長公子。既是如此了解府內,定是大姑娘無疑,還有您身邊這二位,”門房捏著鼻子忍了,“請入府吧。”

“……”

直等到那主仆三人入了府門,背影繞過了影壁,往垂花門去,門房才惡狠狠地收回了視線。

“看什麼看!還不都散了!?”

揮退門口那些看熱鬨的,門房抬手,召來了個小廝:“你找人去護國寺告知大夫人,就說今日之事未能成,這大姑娘氣焰囂張…………”

壓低聲音後,門房表情不善地吩咐了幾句,這才直起身。

小廝剛要走。

“等等,”門房又招人回來,“淩家二公子今日在何處?”

小廝道:“論時辰,定是在那西市銷魂窟的招月樓裡喝花酒呢。”

“那便安排人去招月樓,傳戚家大姑娘今日入京回府的消息——就說她帷帽遮臉,醜到極處,貌似無鹽,駭人至極!記著,定要叫他們傳到淩永安耳中去!”

“這……大夫人知道了會不會怪罪?”

“哼,大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剛入京就在府門前鬨這樣一出,傳到淩永安耳中也是遲早的事。”

門房表情扭曲地看了眼早已無人的影壁前。

“我們不過是幫她一把,怕什麼!”

——

“怕什麼。”戚白商隔著皂紗,慢吞吞打了個哈欠。

“我哪能不怕啊,姑娘您扯謊都不眨眼的,”連翹驚魂甫定地跟在戚白商身側,“長公子何曾來莊子裡看過您?我連他一麵都未曾見的!”

“嗯……”

見戚白商一副淡然自若口吻,連翹有些起疑:“莫非是在我還未到姑娘身邊伺候時——”

“他確實不曾來過。”

“……”

連翹隻覺胸口一梗,險些背過氣去。

戚白商施施然走著,語句慢吞吞地往外拖:“幼時他領我回府,也就,見過那一麵吧。如今便是當麵,我也認不出他了。”

連翹吸氣:“那您還敢說得那般親密?”

“我聽婉兒提起,世隱長兄性子冷酷,嚴苛,剛正不阿。想來,他們不敢為這點小事去向他求證。”

“萬、一、呢!”

“他是國公府嫡係養子,嚴格意義上,與我非親非故,八竿子打不著,”戚白商不在意地擺擺手,“以後在府中也未必能見幾麵,不怕哦。”

“……”

被自家姑娘摸小狗似的擼了兩把,小丫鬟隻能鼓著嘴巴,避過不提。

“哦,對,”怕連翹繼續念叨,叫她頭暈,戚白商假意才想起什麼,“馬車裡醫典良多,你親自搬來,順便監督他們,彆遺落了什麼。”

“是,姑娘。”

等連翹離開,戚白商與紫蘇跟著那領她們去住處院裡的府內嬤嬤又走了一段路,終於到了府內西跨院,臨近角門的一處破敗小院裡。

繞進了門廊下,站在能積灰已久的廊柱旁,那位冷麵冷心的嬤嬤轉回身來:“大夫人說了,姑娘用不了多久就會嫁入平陽王府,不必費力騰新院子,便在此處湊合住些時日吧。”

戚白商不意外,也懶得計較:“謝過嬤嬤。”

見帷帽下從始至終竟是沒半點過激反應,那嬤嬤眼底掠過點異色,最後還是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沒了外人,戚白商終於不必再忍受這帷帽遮擋,將它摘了下來。

紫蘇接過去,抬眼便見戚白商懶眯著眸,唇角清淺若勾。

有所察覺,但紫蘇還是意外:“姑娘心情不錯?”

“是啊。”

戚白商繞過這小院,走到不知何人留下的那處秋千上,拍去上麵的浮灰,也連帶著拂走了望見秋千時勾回的幼時記憶。

她坐上去,輕緩蕩起。

紫蘇百思未解,神色肅問:“門房刁難,有何愉悅。”

“門房與我不識,刁難我的不是他,”戚白商輕蕩秋千,“想也是大夫人,宋氏吧。”

紫蘇皺眉:“宋太師之女,皇後胞妹。姑娘如何鬥得過。”

“是啊,如今朝中,能與二皇子背後的宋家相抗的,也就隻有……安家與三皇子了。”

戚白商消去了音,秋千也慢慢停住。

她垂眸望向手中這柄母親舊日所用的翎扇。

在它的扇尾,刻著一個不起眼的褪色了的小字。

——安。

安家。

母親……

“姑娘要查安家,它們更不能為助力,”紫蘇歎,“府中如此步履維艱,姑娘方才還笑得出?”

“因為在府外時,我忽想通了一件事。”

“何事?”

“流連花樓者,自然喜歡美人,”戚白商依在秋千藤蔓上,乖慵抬眸,“你說,淩永安若聽了今日府門前的流言,會作何反應?”

紫蘇皺眉,片刻後搖頭:“不知。”

戚白商莞爾。

“興許,這樁婚事,最該憂心的不是我們了。”

“……?”

上京西市,招月樓。

灩灩斜陽融於天際,向下流淌,如薄紗飄蕩在上京城內。東西千樓紅日映入眼底,又一筆迤邐,點作招月樓簷下那一盞迎風拂動的銅鈴。

銅鈴輕響,搖碎了扶光,拓在雪白華服、玉冠束發的公子身上。

此地便是西市最有名的銷魂窟,上京紈絝最喜的花酒地——招月樓。

二樓雅閣內,有人臨窗而跪坐,長影如玉山。指骨鶴銜著溫潤黑子,暮光瀉身,眉眼峻雅,淵懿端方。

直至門扉叩開,屋內沉香搖曳。

董其傷入內,隔著屏風低聲恭稟:“公子,人到了。”

窗畔,長指如玉,輕聲落子後,華服公子方抬眸,朝屋內回身而起。

一身青衣的戚世隱,此刻冷眉踏入房內,繞過屏風:“公子隨從自稱有蘄州舊案線索,何不呈到大理寺,還要邀我來此——”

在他轉過屏風時,話聲戛然而止。

“戚大人。”

華服公子掠起廣袖,聲色清潤。

燈火燙過他含笑眉眼,如春山落拓,卻化不開眸底霜寒。

“請坐。”

“……”

戚世隱僵在這滿屋燭火裡,默然良久,他冷然一哂。

“謝侯爺尊駕歸京,自有百官相迎。難能撥冗離宮,不去見兩位對您翹首以盼的皇子殿下,卻來見我一個小小的大理寺正——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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