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侵月歎氣起身:“我時常懷疑,當年長公主是不是生了雙胞,你其實還有個性格迥異的孿生兄弟、假裝是同一人吧?”
沒人理他胡話。
隻是剛走到謝清晏身旁,雲侵月忽地一頓,聳了聳鼻翼:“你身上這血腥氣……”
停在近處,雲侵月望見了謝清晏冠起的長發,隱約可辨濕意。
顯然是剛沐過身。
沐浴過後,身遭竟然還有揮之不散的血腥氣,可想而知在那人沐身前……
不知想到什麼,雲侵月表情變了。
謝清晏側了側眸,淩眉微皺,似是歉意:“未洗淨麼。”
他掠回視線,“其傷,在車中燃上一爐十裡香。”
“是,侯爺。”立柱後的董其傷轉身向外。
“……我還當你買回來了個啞巴隨從,”雲侵月一頓,嘴角抽了下,“你是把昨夜那兩人用熱油活烹了嗎?”
“怎會。”
謝清晏向外走去,聲清無瀾,“我好言相勸,他們據實以告。”
雲侵月跟上去:“全交代了?簽字畫押了嗎?”
下了堂外石階,謝清晏扶起袍尾,逐級踏上馬車一側的腳凳。
若不知他戰功赫赫,該當他是個禦不得馬的文弱書生了。
“尚未。”
雲侵月不解:“為何?”
“……”
踏上最後一級軟凳,謝清晏側眸望回。
天際將明未明,清冷昧色罩拓他眉梢,如霜落雪覆,漆眸比濃夜更近墨。
隻是那人溫潤如玉的聲線輕振,聽上去卻是遺憾至極的——
“他們還要養上幾日,才得清醒。”
雲侵月:“……”
“?”
這是往閻羅殿裡勸的啊。
望著那道背影淡然自若地進了馬車,雲侵月神情複雜,轉向一旁的董其傷:“你說你家侯爺這樣可怕的惡鬼閻羅,將來若是遇上他心愛之人,也披得住這副畫皮麼?”
“……”
董其傷低頭耷眼,充耳不聞。
直到自討沒趣的雲侵月也進了馬車,董其傷駕車向山莊外行去。
謝清晏背靠在馬車內,千年鬆香縈繞身周。
他想起什麼,掀眸淡聲:“昨夜那三人可有異動?”
董其傷在馬車外回稟:“並無,確是一主二仆,藥箱隨身,進了驛站休息一夜後,今晨駕馬車向上京去了。”
謝清晏闔目:“那便撤了吧。”
“是。”
提起昨夜,雲侵月表情更一言難儘了:“那麼一大美人,差點在你手裡香消玉殞,你竟還不信她,讓人去跟了一夜?”
謝清晏眼睫未掀:“美麼。”
忍住了那句“你瞎嗎”,雲侵月正色道:“我拿我這幾年看遍江南百樓花魁的名號作保,若是來日上京要選個第一美人,非她莫屬!”
“我不及雲三公子憐香惜玉,並未注意。”
雲侵月一頓,審度地盯住謝清晏:“昨夜你眼見她救了人,卻按兵不動,故意拿她當餌,誘出了追殺者才動手——當時那一箭,不會就已經想殺她滅口了吧?”
“忘了。”
雲侵月很是難以置信:“美人如斯,你真沒半點惻隱之心?”
數日趕路,又連夜審人,謝清晏已有些耐心告罄,聲線也微微沉了。
“紅粉骷髏。”
謝清晏睜開眸。
連他天生薄而微翹的唇角,都跟著染上幾分霜冷:“再美,死後也不過一抔黃土。三公子既取字鑒機,不該悟不透。”
“好好好,”雲侵月慨歎,“那你後來怎麼不一劍殺了她、以絕後患?”
“素衣,樸車,老馬。女子從醫謀生,必是小戶人家,識不得玄鎧軍,”謝清晏轉回,“不足為慮。”
雲侵月輕吸氣:“那她若是高門貴胄,昨夜命就沒啦?”
謝清晏神容清和地回眸。
眼底燭火灼灼,卻叫墨色染得冷若玄冰。
他一字未予,但雲侵月已經知道答案了。
“嘖,禽獸啊。”
“……”
謝清晏懶得分辯。
他朝向馬車內的昏暗處,避開了車內那副禦賜的華麗宮燈。
即便這麼些年過去了,他依然尤厭燭火。
沉浸在周遭的昏昧與鬆香間,謝清晏的意識隨著車轍沉沉浮浮,終於還是徹底落入了黑暗中。
大約是故地重遊的緣故,人也踏入了舊夢。
往事如塵煙。隻是那些叫他年少時驚魂寒栗的夢,如今再也不能動搖他分毫了。
於是謝清晏魂在夢中,清冷而又麻木地望著——
火光燃著他的衣袍,長發,他走過的每一寸路。粘稠的血液鮮紅地流淌著,彙作他腳邊的長河。
一顆顆人頭從血泊裡滾落,怒目圓睜。
他好像認識,又一個都記不得。
數不清的人頭在嘶啞地喊著什麼,像燎原的火裡,無數的惡鬼低聲咆哮著。
腳邊的血河開始翻湧,層層疊起,沒過他的長靴、衣袍、佩帶、胸膛……
在濃稠的血液灌入他口鼻,黑暗將他淹沒前,他終於聽清了。
那血色長河裡,惡鬼們嘶啞泣血的聲音彙作同一句——
[該死的是你……是你!]
血河徹底淹沒了他。
黑暗中,無數次,那一張張最熟悉又猙獰的臉交替。
在最窒息時,謝清晏忽然屏住了氣息,像怕驚擾到什麼。
他在黑暗裡微微仰首,如若乾涸的淤泥裡那一尾瀕死的魚。
他等到了——
黑暗中天光驟開。
往昔數年午夜夢回,能將他從這溺於黑水般的噩夢裡撈出來的,唯有那一隻纖細羸弱的,少女的手。
在她虎口處,綴著一點血似的小痣。
即便明知無望,謝清晏還是在黑暗裡伸出手去,想要夠及那一線天光——
“籲!”
馬車猛地一晃。
謝清晏倏然睜開了眼。
麵前光線刺目,晃得他眼前熾白猩紅交織著。
晨光透過梨木質地的窗柩,光柵斑駁明滅。馬車外,天不知何時已經亮了。
董其傷低聲:“侯爺,上京城內傳來了線報。”
“……”
與夢中少女指尖再次錯失,叫冰冷的怒意騰起,如火舌般舔|舐著謝清晏的理智。
他深吸氣,又緩緩吐息。
“何事。”
董其傷低聲回稟:“二皇子今早入了長公主府,上門拜訪,至今尚未離開。三皇子則請出其外王父安太傅,向長公主府內遞了帖,要在下朝後,於湛清樓為您接風洗塵。”
“……”
馬車內死寂須臾。
雲侵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完了完了,兩位皇子這是都在京中候著,隻等見你這個表兄呢?兄友弟恭,實乃我輩楷模。隻是,不論先見哪一個,都不太好吧?”
謝清晏無聲望他。
“想來盯著你的也不止他們,”
雲侵月一展折扇,扇起自己笑眯眯的風涼話,“東宮之爭到底花落誰家,上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要跟在謝侯你身後押注呢。”
謝清晏垂眸,睫羽長密,將翳影壓在眼底,近乎冷淡。
隻是再開口時,聲線依舊溫潤如玉。
“征陽公主何在。”
雲侵月笑容一頓。
董其傷聲音不改:“自軍報入京後,征陽公主日日要去宮城城樓上,遠眺西北。聽聞三日前日光甚烈,還在城樓上暈了過去。”
“公主殿下用情至深,可謂感天動地呐。”雲侵月搖著扇子,斜向謝清晏。
可惜令他失望了。
在那張神清骨秀的畫皮眉眼間,尋不到一絲溫情,甚至不見分毫波瀾。
感天動地,也感化不了一點某人那顆鐵石似的心。
“先回軍中,”謝清晏道,“待我入宮後,將消息傳於公主。”
“是,侯爺。”
“……”
馬車徑直朝鎮北軍與禦賜儀輦的駐地駕去。
車駕內。
雲侵月搖扇歎道:“征陽公主拳拳情深,你卻利用她來化解兩位皇子對弈之局,也不擔心會給她惹去多大麻煩——謝琰之,這天底下,還有你不舍得利用的人嗎?”
“……”
雲侵月問這話,本來也沒打算聽見答案。
卻沒想到,車駕中靜寂數息後——
“有。”
“?!”
雲侵月眼睛頓時睜大了,捏著扇子就激動地往前湊:“誰啊?我嗎?”
謝清晏未作理會。
默然過後,他袍袖撩起,指節勾起領口內那枚懸玉:“你久居京中,可知上京哪家貴胄之女,左手虎口有一點紅色小痣?”
雲侵月:“啥?”
“……罷了。”
懸玉攥於掌心,冰冷堅硬的棱角像要嵌入血肉。
那人闔眸後仰。
“當我沒問。”
“?”
——
晴天白日裡。
一隻素淨的纖手探出了青布簾子。
指根處,一點血色小痣曝在日光下,將雪膚襯得更如凝脂。
簾子叫素手掀開。
藕色長裙的女子麵遮雪紗,低彎著腰出了馬車。
隨她直回身,密合寬袖垂下,將那枚小痣遮了過去。
“姑娘,小心些。”連翹將戚白商扶下了車轅。
戚白商駐足,抬眸。
望著眼前偌大氣派的府邸,還有那金字高懸的匾額,神容慵懶的女子眼底終於浮起些斑駁難明的情緒。
——
上京,慶國公府。
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