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寧致遠從噩夢中醒來,在昏暗的燈光下,隻見值班的兩個人一直在盯著自己,其中一個小聲說道:“你睡覺這麼嚇人的嗎,又是大喊大叫又是胡說夢話的。”
寧致遠起身去尿尿,他戴上眼鏡,小心翼翼的走去蹲坑那裡,精神高度集中,之所以這麼小心翼翼,一來是板上都睡滿了人,隻留一腳掌寬的距離,你要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踩到彆人;二來是自己之前戴的眼鏡因為眼鏡框是金屬材料,無法帶進來,而現在戴的眼鏡,因為人在裡麵無法現場去驗光,隻能大概報了個度數,戴起來還不太適應。
這樣去尿尿走個來回,人瞬間就清醒了,回來躺在床上,寧致遠也沒了睡意,任憑雜亂的思緒將他層層淹沒。
寧致遠出生在s省t市的一處貧窮的小山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人,靠種田為生。他的父母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老一輩對的挨餓記憶刻骨銘心,聽他姥爺講,他姥娘是從南邊要飯過來的,那時姥爺家裡窮,娶不到媳婦,就收留了姥娘一起過日子。
在那時的農村,有兩件大事是馬虎不得的,一件事是娶媳婦,一件事是辦喪事,兩者既有區彆又有著緊密的聯係,娶媳婦是為了生孩子,生孩子是為了養兒防老,也就是隻生孩子還不行,還一定要生兒子,不然死了沒有人給送終,這兩件事但凡有一件沒弄好,那就會成為村裡的笑話。
村裡有吃完晚飯到大樹下或打穀場乘涼嘮嗑的風俗,嘮的都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這些事,所以,基本農村一些舊有的所謂陋習,寧致遠在村裡都看到過。為了給兒子娶上媳婦不讓村裡人笑話,為了生兒子養兒防老,啥辦法都會用。
比如村裡有人去買老婆的,買回來老婆沒呆多久就找不到了的,半夜翻牆逃走的,有很多。還有一種情況叫“換親”,就是有兩家人都有兒子女兒的,把兩家的女兒換過去給各自的兒子做媳婦的,也很多。反正那時在村裡,流行的觀念是多生孩子,多生一個養大了就多一份保障,所以村裡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再有一種情況叫“過繼”,就是親兄弟之間都有孩子,但是老大家隻有女兒沒有兒子,剛好老二家又生了兩個兒子,那老二就把自己的一個兒子放到老大家裡也就是自己哥哥家裡去生活,農村都是重男輕女的,養兒防老觀念根深蒂固,反正都不想因為沒有兒子遭同村人的笑話。
寧致遠家就屬於最後這一種,寧致遠的爸爸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他爸爸的兩個哥哥,也就是寧致遠的大爺和二大爺,都隻生了兩個女兒,寧致遠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那寧致遠的哥哥就不幸成了這一陋習下的犧牲品,從小就被送到了自己的大爺家裡生活。
大爺對他好也就算了,可是偏偏又運氣不好,話說回來不是自己的孩子誰會全心全意去撫養呢?本來出發點就是進行利益的交換了,費心費力的養大了還會有不穩定的風險,又怎麼會好好照顧孩子呢?為此寧致遠的哥哥在大爺家裡吃儘了苦頭,為此寧致遠的父母也沒少跟大爺家裡吵架,當然主要是寧致遠的母親和大娘,也就是大爺的老婆吵,寧致遠的父親和他大爺是親兄弟,也不好多說什麼。
就這樣寧致遠的哥哥在小學四年級就從村裡高年級的小夥伴嘴裡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誰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再加上他在大爺家裡又吃不好又要乾活的,晚上寫作業都不能開燈的,為了省錢,大爺讓他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寫,身上的衣服也是穿的破破爛爛的,早晨起來上學,因為大冬天的太冷大爺大娘也不起來給他做早飯的,就是晚上煮好了芋頭,也就是地瓜放在鍋裡,早晨起來就吃這麼冰冷的地瓜,想想都覺得很痛苦。
所以寧致遠的哥哥時不時的就會往寧致遠家裡跑,那時寧致遠還小,因為每次他哥哥來了所有的東西就要分出一份去,在那時的寧致遠看來這是拿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心裡就很不爽,因此每次看到他哥哥朝家裡走來他就提前把門鎖起來不讓他哥哥進門,他哥哥也就隻能哭哭啼啼的走了又。
就這麼過了幾年,在寧致遠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奶奶去世了,村裡對於老人的喪葬有著很傳統的流程和儀式的,比如隻有孫子,也就是男孩才能在死者的兒子身後牽著孝繩去守靈呀等等。
寧致遠的爸爸不是有兩個哥哥都隻有兩個女兒嘛,本來就算是寧致遠的哥哥沒有過繼給他大爺的話,也是要他哥哥幫他大爺牽孝繩更好看些,這樣在全村人看來,死者的老大家、老三家(也就是寧致遠的爸爸)都有一個牽孝繩的,這樣比兩個孫子都在老三家後麵牽孝繩要好看多了吧。
可就在這時候,大娘突然就說這個孩子不要了,也不用在後麵幫忙牽孝繩了,寧致遠的母親一聽就來氣了,說:”你以為我們願意給你啊,你不要了最好,那咱今天就當著這麼多家族人的麵說清楚,是你自己不要的,彆說我們不給的,你不就是想讓我們在村裡人麵前難堪嗎?讓村裡人說我們小氣啥的,是我們不懂得給你們麵子讓孩子幫你老公牽孝繩,你放心,村裡人怎麼看我無所謂了,在我心裡孩子最重要,你不要了最好,孩子以後也不用受苦了“,
然後寧致遠的母親一把把還在哭著的寧致遠的哥哥拉到懷裡,從此寧致遠也才算真正意義上接受了這個哥哥的存在,從此,寧致遠家跟他大爺家再也沒有了任何的往來。
話說回來,寧致遠覺得父母靠種地能把他們四個孩子養大已經很厲害了,他爸媽一生都很節儉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是從自己嘴巴裡省出來養孩子,家裡好不容易殺個雞,他們也吃不了幾塊,這頓吃不完留到下頓,再下頓,反正都留著給孩子吃。那時用的都是紙錢,是紙錢就免不了會丟,有一次他媽丟了10塊錢,寧致遠到現在都記得他媽懊悔的在角落裡哭的情景,心疼的好幾天都沒吃下飯。
再有就是小時候家裡過年偶爾會幾家一起殺頭豬過年,寧致遠就盼著過年,過年可以啃豬骨頭。
有件事他記得相當清楚,他姐有一次專門囑咐他說,骨頭不要啃那麼乾淨,怎麼一點都不懂事的,他當時小,不明白,心想啃不乾淨才叫浪費吧。
直到有一次看到他爸媽在啃他啃過的骨頭時,他才明白二姐話中的深意。
所有的這一切,都不知不覺的影響著他幼小的心靈,反正寧致遠覺得,他在那麼小的時候就覺得錢真的很重要,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無比重要,一定要有錢就對了。
記得前幾年寧致遠看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時,有一位貪官貪了幾個億的現金藏在豪宅裡,被抓的時候跪在地上含著懊悔的眼淚說“我是農民的兒子,窮怕了啊”,當時他就莫名被觸碰了神經,不自覺的感同身受。好像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連你自己都不曾發覺它在你的體內存在。
後來,寧致遠考上了大專,離開了那個窮鄉僻壤。這得益於他父母有個樸素的認知,就是孩子一定要多讀書。
他媽一天學沒上過,不識字,但是人很精明能乾,他爸呢,老實木訥,又愛喝酒,記得那時他家裡開了個小賣部,村裡經常是先賒賬後麵在去要帳的,他媽呢不識字,不會記賬,他爸呢喝了酒帳也記不清楚,兩人經常因為這事打架,所以他媽就下定決心,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都上學,自己這輩子吃了沒文化的虧,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沒文化。
可是因為家裡窮,一到交學費家裡就發愁,四個孩子,要四份學費,一下子哪拿的出那麼多錢來,村裡親戚也都借遍了,也都借怕了。
在他二姐要升初中的時候,她二姐看家裡實在支撐不住了,那時大姐已經上高中了,兩個弟弟又還小,自己就主動說不讀了,不想讀了,出去打工賺錢吧,當時他二姐是他們四個裡麵讀書最好的。
他二姐一直很懂事,啃骨頭的事就是二姐跟他說的,寧致遠還清晰的記得那時村裡有收辮子的,村裡有姑娘家辮子長了,就可以剪掉賣錢。
可那時的姑娘誰舍的呀,自己的辮子就跟自己的命一樣,但二姐就賣了,記得那時辮子是由收辮子的人剪的,先根據辮子長短談好價格,在剪的時候,你能清楚的看到他們的剪刀都是斜著朝上的,想要多剪一點,旁邊的人再抱怨也沒啥大用,畢竟刀在人家手上,他們哪管你賣頭發的姑娘嘞,隻管自己多剪點好賣錢,結果剪完之後果不其然成了假小子,二姐跑到角落裡偷偷的抹眼淚。
反正寧致遠從小到大沒少見類似的情景,在他看來,都是因為沒錢,窮,你說不會怕嗎?
所以,在公司領導找他了解情況時,他猶豫了。
寧致遠畢業以後應聘在一家家族企業裡上班,整整七年了,從人力資源專員到門店基層實習,再到門店運營管理,再到市場開發拓展,再到廠部實習,輪崗機會他一個不落,臟活累活他都搶著乾,他明白他什麼都沒有在大城市裡,有的就是一身子力氣,他爸經常囑咐他說做人要勤快,力氣是使不完的,所以他就是覺得不管做什麼都要堅持,要堅持比彆人多做一點,這也是他小時候跟父親去捉魚時從父親身上學到的品質。
記得那時村裡河裡發完大水後,會有很多魚從上遊被衝下來,村裡人都會去河裡捉魚來改善下夥食。那時就是雙手在水裡摸,沒有啥像樣的捕魚工具,河裡浩浩蕩蕩的全是人,一旦有人摸到了魚,就會大喊一聲,並拿在手裡舉過頭頂大聲吆喝炫耀,尤其是村裡十幾歲的小夥子,叫的更是響亮,在河裡摸魚的人每每聽到叫聲都會忍不住直起腰來看看,並且羨慕著。
寧致遠發現父親根本不為周圍這些叫聲所影響,就是低頭一直在水裡摸來摸去,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一會,隻見他父親悄悄地喊他,寧致遠走過去,看到父親手裡拿著一條很大很大的魚。
這件事對寧致遠的影響很大,他從父親的身上看到了,而且深深地相信隻要默默努力就一定會有回報,這個品質深深的紮在了他的心裡。
在他成年畢業之後的工作裡,他也是這樣做的,就是比彆人多做點,每天都多做點,終於他的努力有了回報,在公司默默努力了五年之後,他終於有機會當上了區域經理,可以自己獨立負責一個區域的所有事務,手下還管理了幾名員工。
可老話說的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在當上經理後的兩年裡,他經曆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太多的利益誘惑,他的價值觀和金錢觀,如果說他也有的話,經曆了太大的衝擊,有時候錢來的太快,當然這是和他當員工時候的薪水相比,他覺得努力好像要達到同樣的效果速度明顯要慢了些,有時一場人情世故下來就能拿到相當於他三個月的薪水,他突然覺得之前在書裡讀的那句“富在術數,不在力耕”是有些道理的。
這些所謂的人情世故,他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到硬著頭皮去應付,再到深深的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再到主動要彆人的人情世故,再到對不懂人情世故的客戶產生厭惡,也就是在那麼兩年的時間裡就完成了從無到有的巨大轉變。
他甚至都記不起他第一次麵對人情世故時的具體細節了,但是他又很想回憶下,屬於他的第一次人情世故,於是,他躺在床上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