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裡傳來水聲,施向明收回目光。
窗邊破掉的半個鹹菜壇子插著束野花,花瓣上似乎還有水滴要落不落。
書桌上已經用掉了一半的墨水瓶,就是放在城裡也不是每個學生都能用得起。
想要搞到一張鋼筆票,不用想就知道王和平夫妻花了多少功夫。
屋子陳設很簡單,但處處都透著家人對王念的愛護。
很快,王念端著盆熱水走進屋裡。
“先擦把汗,我去熱飯。”
王念沒來,施向明就沒動,十幾分鐘時間飯菜已經冷透了。
“我去燒火。”施向明趕忙收回思緒,把飯盒重新蓋上:“你累半天了,坐著休息會兒。”
“那我們一起去。”
初見施向明英俊腿長,再見王念發現這人還沒有大男子主義,並不是那種飯菜要送到嘴邊的做派。
不過……也不排除他現在處於急於表現的階段。
不過後來相處久了王念就發現,他的細致刻在股子裡,而且對自己人外人劃分得相當清楚,隻通過某些小動作就能判斷出界限在哪。
飯菜熱好,施向明先打開飯盒蓋子,再把筷子遞到她手裡,才忙活自己的飯菜。
“我瞧城裡女同誌都穿布拉吉。”剛吃兩口,施向明又想起此行主要目的,又連忙站起來去角落裡提公文包。
送給長輩的禮物用網兜提著,而給王念的則單獨放在了包裡。
牛皮紙包得四四方方,不過中間的空隙還是露出了小片淡藍色。
紙包遞給王念,施向明又從包裡拿出雙黑色帶扣皮鞋,鞋扣上金屬光澤反著光,一看就不便宜。
“不知道皮鞋合不合腳,要是不合我下回再給你買新的。”
看到皮鞋的第一眼施向明就想到了王念那雙解放鞋,鞋邊都刷得有條條灰色紋路。
為了買衣服鞋子,還專門麻煩拖拉機廠領導換到張皮鞋票,兜兜轉轉幾天才好不容易弄到了這雙皮鞋。
王念接過來,爽快脫下布鞋上腳試了試。
施向明就在此時蹲了下去,用大拇指按壓皮鞋頂端:“不頂腳的鞋穿著舒服,那天我看見你膠鞋大腳趾的地方有些變形,所以特意挑選了鞋頭較大的款式。”
王念:“……”
再次被施向明的細心震動,看他又左右捏了捏鞋子左右,終於滿意起身。
“一會兒吃完飯我幫你改裝下板車,推起來就沒那麼吃力了……”
以此為開始,兩人邊吃邊聊了起來,沒有說什麼興趣愛好,反倒都是些家庭瑣事。
施向明也沒特意提起自己的工作,隻是偶爾會提一提工作性質。
大學讀一半就在國家安排下成為第一批出國深造機械工程的大學生,後來因國內大學暫停而中途停止深造回國。
回國後立刻進入工程院成為研究員,在那些風雨風雨飄搖的歲月裡反倒多了許多潛心研究學習的時間。
至於後來的情況,薑向北多少也聽黃秋紅和吳英提起過。
婚姻生變,提出離婚,再就是調到了431廠支援。
等王念把飯吃完,施向明把飯缸端到灶房裡洗乾淨,回到屋裡又坐到了書桌邊。
“關於第一段婚姻,我有話想跟你說……”
看施向明鄭重其事的神情,王念趕忙放下筆,靜靜聽他繼續說下去。
隨著施向明緩緩講述,震驚逐漸爬上王念的臉頰,最後還失態地驚呼了兩聲。
實在是這其中的曲折離奇真不知該如何形容。
施向明第一段婚姻的妻子叫蔣鳳,是施爺爺生前瞞著他做主娶進門的媳婦。
回到家的施向明原本想撕毀婚書把人送回娘家,就當這樁婚事沒發生過。
可沒想到蔣鳳要死要活,說是出了門就吊死在施家門口,父母也勸婚書已按了手印婚事隻能捏著鼻子認下。
施向明最終認命,打算和蔣鳳就這麼把日子過下去,之後兩人共同回城住進工程院分的房子裡。
蔣鳳是在封建家庭裡長大的姑娘,性格內向寡言少語,基本把丈夫當成生活全部。
大兒子施書文出生後,施向明的工作日漸忙碌起來。
期間因一項省市聯動項目外出公乾,這一去就是一年半才從山裡回到城裡、
“推門進屋的第一眼我看到蔣鳳……懷孕了。”
第一聲驚呼來自此處,王念忍著幾乎快要眨得抽筋的眼皮,小心翼翼看向身邊。
出去了一年半,妻子懷孕八個月,怎麼算這孩子都算不到施向明頭上。
毫無疑問,黃秋紅說的二女兒並不是施向明親生。
蔣鳳和人出軌了,情人是工程院燒鍋爐的工人,孩子是誰的也就不言而喻。
而第二聲驚呼來自下一句更加驚人的發展。
蔣鳳祈求原諒無果,竟轉身鬨到了單位裡,因此也讓許多不明就裡的同事認為施向明就是那拋妻棄子的人。
事情還沒解決,蔣鳳的情人倒是先被抓了,罪名是倒賣工程院實驗用鋼材。
公安局順藤摸瓜,最後查到蔣鳳頭上。
蔣鳳沒什麼學問,不懂什麼機密不機密的,在情人哄騙下,趁施向明公乾時將實驗室鑰匙偷偷拿給情人進行複製。
蔣鳳在勞改所生下個女兒,公安局找不到人接管孩子,無奈之下隻得聯係上了施向明的領導。
最後……孩子施向明抱回了家。
“蔣鳳再三祈求我給孩子找個好去處,千萬不能讓孩子落到蔣家人手上,否則一定連命都保不住。”
施向明也給孩子找了幾個去處,不知是不是那孩子天生跟他有緣,最後都因為各種原因沒成。
“你也知道,要是我不接手,那孩子隻有送到孤兒院等待分配到其他省份去,我……狠不下那個心。”
王念了然點頭。
眼下的孤兒院和前世有很大不同,院裡的孩子也需要分配收養,要是運氣不好分配到偏遠貧苦的地方,命運注定坎坷。
“孩子取名施宛,兩個孩子都由我母親幫忙照看著,等廠裡房子分配下來……”施向明看了眼王念,接著說道:“我打算把兩個孩子都接來。”
施宛不是親生女兒的事怎麼瞞得過家裡人,有些親戚在孩子耳邊嚼舌根,說了不少難聽話。
也因此,兩個孩子的性格受到了嚴重影響,施母在信裡也希望施向明能把孩子接走,早早遠離那個是非之地。
老大施書文聽到彆人說妹妹是野種就要跟人打架,臉上身上經常帶著大傷小傷。
妹妹施宛自卑內向,經常被巷裡的娃娃們嚇得啼哭不止。
“爹娘也怕人說是非,影響了我大哥一家子。”
王念微微偏頭看向雖然沒什麼多餘表情的施向明,仿佛還是從他臉上看出了滿滿苦澀。
施向明說的那些過往裡,充斥著自小離開家求學以及孤身出國的無奈和孤單。
婚事被爺爺安排後父母跟爺爺斷了關係,卻又轉頭來勸說施向明湊合著過吧!
原因竟然是擔心大哥在單位裡被人抓了話柄。
之後結婚生子也沒有父母的身影,直到施向明來431廠工作前,兩個孩子其實都是由保姆照看。
施向明來廠子兩年半,家裡已經多次寫信催他帶孩子走。
沒一句說父母的不是,話裡行間卻無不是獨自前行的無奈。
“養一個是養,兩個也是一樣。”王念輕輕覆上一旁略顯蒼白的手,微微用力:“咱們兩個人還養不活兩個孩子?”
“你什麼都不用做。”施向明手背翻轉,用力握住:“我能養活你們三個。”
“我相信你。”
此時此刻,兩人無需再多做些什麼承諾。
雖然眼下王念並不曉得僅憑那一份工資再養活幾個娃娃都不是問題,但她就是相信此人能說到做到。
而施向明……則是因為即將擁有個完整的家而心潮澎湃!
經過前次促膝長談,兩人關係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裡突飛猛進。
施向明最近就忙兩件事。
一是廠裡接受了申請房子的報告,隻等新建家屬樓竣工就能入住。
第二件當然是頻繁往紅旗大隊跑,和王和平兩口子商議結婚的具體事項。
結婚申請單位已經通過,隻需要找個合適時間去縣城裡照相領結婚證兩人就算成為了正式夫妻。
在此之前,當然還有彩禮嫁妝等一係列瑣事,包括結婚酒席辦不辦怎麼辦也要商議。
畢竟現在物資匱乏,辦酒要花不少錢,公社裡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辦不辦酒席王念沒什麼意見。
施向明和王和平夫妻商議的結果是不大辦,就請親朋好友吃頓飯熱鬨熱鬨就成。
不過彩禮方麵施向明準備得很妥當,自己雖然不懂,但在黃秋紅指點下三大件和三十六條腿一樣沒少,還私下準備了兩百元錢專門當給王和平夫妻的紅包。
等王念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吳英正把紅包交給王念當成私房錢。
“大娘。”
說不感動那是假話,王念捏著二十張大團結一陣哽咽。
感謝大爺大娘的養育之恩施向明替她想到了。
而大爺和大娘又把這份感謝當成關愛揣進了王念的衣兜。
“我還記得當時你來我家還是個路都走不穩當的小娃娃。”
王念剛從豬圈回來,臉上還沾著割豬草時沾上的草屑,吳英輕輕拂去,眼眶逐漸泛起抹紅色。
以前老擔心對不起弟妹兩口子去世前的囑托,怕沒給孩子找到好婆家。
現在隨著結婚日子臨近,心裡卻隻剩下滿滿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