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咎從容洗完澡,穿上衣服,好整以暇躍上牆頭,指尖卷下一枚樹葉,氣勁彈出——
門邊守衛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怎麼剛換班就睡著了!
他立刻視線掃蕩四周,無有人聲,鳥雀都不稀罕停駐,風平水也靜,一片祥和……就說這種偏僻邊角地方,沒誰會想來。
守衛打了個哈欠,慢悠悠起來,活動活動睡僵了的脖子,開始巡走。
蕭無咎縱躍到簷下屋頂,隨著不同守衛走動路線,一點一點,整個宅子情況儘攬眼底。
這一路,先是山坳埋伏,後百裡奔襲,中間順帶平了個匪窩,殺了個在逃凶犯,路過某村莊還捎帶手斷了個官司,覺都沒時間睡,何況沐浴?
風塵加汗味,他的馬都受不了了,這個澡必須得洗。
可誰叫外頭沒合適的水?一條小河溝,最多沒過腳脖子,也就宅子裡這小塘,儼然是個誘人的大澡盆子,風姿綽約,很難讓人拒絕。
他當然不想被撞見,因為太麻煩,可被看到了……也沒關係。
這裡不會有他的痕跡出現,反手舉報也沒用。
……
房間裡,放風一圈的人零零散散,回來了不少,因為大家逐漸察覺到,放大了可活動空間也沒什麼意思,還是被看管著,走到哪裡都有守衛,根本談不上自由度,而且宅子有幾片地界特彆陰森,散發著血腥味,看一眼心就嚇得怦怦跳,回來……至少平靜些。
當然有小心思的,聰明的,還在探險打算中,回來的少。
房間角落裡,美女主仆似在聊一個話本故事,丫鬟聽得心急:“這月姑娘一直沒發現,那啞巴似的獵戶喜歡她?”
桃娘染了蔻丹的纖纖手指撐著下巴:“沒辦法呀,這獵戶不長嘴,打獵殺虎狼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可傾心小姑娘的話就是燙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
祝卿安被迫聽著,這似乎是一個溫暖又悲傷的愛情故事。
主人公月姑娘是個藥女,在山間淳樸村莊長大,從小就善良可愛,樂於助人,村裡從老人到孩子,就沒有沒被她照顧過的,小動物們也喜歡她,貓咪喜歡賴在她懷裡被她摸摸,彆人家養的黃狗會主動兼職幫她看家,山上的小鬆鼠小白貂也喜歡帶著禮物去看她,紅塵紛爭裡,獨她未染纖塵,連村子裡最挑剔嘴碎的潑婦都尤其在意她,罵街掐架從不會當著她的麵。
她不僅會幫忙救治村子裡的人,山裡河邊撿來的也一視同仁,從不會考慮成本和回報。
年輕獵戶,就是她救的人之一。
男人臉生,不是村子裡的人,身體健壯,手上功夫很好,不知怎麼就做了獵戶,可能是不喜歡說話吧。他傷的很重,頭上側腹兩處大口子,差點死了,眼睛還因為傷口壓迫,暫時看不見,月姑娘並沒嫌棄,在她眼裡病人隻是病人,無關性彆,外來獵戶在村裡沒有親朋,她就親自照顧,換藥喂湯擦身,仔仔細細。
男人大概是想拒絕的,奈何起初昏迷,不能說話,醒來有意識,卻因為傷重眼盲動不了,小姑娘對不聽話的病人很凶,他不敢大動作傷到小姑娘,於是更沉默。
他不說話,月姑娘也不嫌棄,隻要聽話乖乖養傷,就是好病人。月姑娘常年一個人住,很喜歡說話,沒人時和小動物說話,有人了興致更高,也不在意男人不回答,想說就說。在她眼裡,一切都是那麼有趣,山草被風吹出的形狀,小鬆鼠被鬆子砸到的呆懵模樣,今日隔壁王嬸烙的餅尤其香,村西走商的大叔回來,竟然帶了一個掌心可以把玩的核桃雕刻小舟,上麵有人有酒有琴有樂,可漂亮啦!
月姑娘什麼都聊,頰邊小酒窩裡盛的,滿滿都是對生活的熱愛。
她還很喜歡試新菜,有些菜第一次做出來就很好吃,有些味道就有點奇怪,獵戶總是不愛理人麼,她就欺負獵戶,不好吃也騙他吃一口,逗他做表情說話,可獵戶跟啞巴似的,沒表情,不好吃也能咽,好像對酸甜苦辣人間滋味沒感覺,可她發現,好吃的他會默默吃的更多,就知道他是在縱容她胡鬨了,慢慢的,她舍不得欺負他了。
年輕獵戶在能動的時候,就不讓她近身照顧了,眼睛能看到時,就離開了,月姑娘後來很少見到他,隻是清晨開門時,頻繁看到門口放著東西,兔子野雞野豬虎骨狐狸皮……什麼都有可能。
偶爾需要去城裡換藥材賣錢,他就會出現,幫她搬搬扛扛,也會幫她處理城裡麻煩——城裡風氣不像村子裡淳樸,也沒村裡人疼她,他不願叫她看到那些肮臟事。
男人總是沉默的來,沉默的去,慢慢的,村裡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喜歡,他卻從來不說,藥女沒開竅,他就這麼守著,不知不覺,就守了三年。
藥女長大了,小姑娘的青澀漸漸褪去,玲瓏骨,纖纖腰,桃李穠夭的臉,像五六月初熟的桃子。
“然後呢?”
“然後啊……她死了。”
“死……了?”丫鬟驚訝。
桃娘垂眸,漫不經心玩著指甲上的蔻丹:“越是美好的東西,就越讓人有破壞欲啊。”
大約是在聊一些情情愛愛的事,二女聲音壓的低,也沒讓房間裡六七歲的小姑娘聽,圓臉小姑娘早早被支應開,去到牆角細草處。
小姑娘也不感興趣這些話題,蹲在那抓了把草根自己玩,玩著玩著入了迷,都沒發現腿蹲麻了,站起來時不小心,一個趔趄——
高馬尾冷漠男一如既往冷漠,分明就在旁邊,也沒拉一把,還往側裡挪了挪,不想被砸到的樣子。
祝卿安:……
白子垣剛好進來看到,點了下祝卿安的胳膊:“你就沒想接一下?”
祝卿安此時表情比高馬尾冷漠男還冷漠:“你看我接的著?”
雖然距離也不太遠,但等他過去,小姑娘已經在地上打個滾了。
白子垣:“你跑兩步呢?”
祝卿安:“我說了,我不多管閒事。”
白子垣:……
你騙狗呢!
也就想騙騙我這樣的老實人。
白子垣哼了一聲:“還好草夠厚。”
小孩的確摔了一跤,滾了兩下,但草夠厚,沒傷著,她很快爬起來,小手還拍了拍自己胸口,哄了哄自己。
祝卿安卻蹙了眉。
小姑娘麵相底子很好,骨頭尚未發育,未來不能確定,但近來總有薄薄青黑籠罩印堂,霧氣一樣,時隱時現,這是凶兆,這段時間她身邊會總有危機環伺,比她更凶的——
是高馬尾冷漠年輕男人。
印堂青藍,頭發乾枯,臉上不見一點油脂反光感……這是死相,非常突然的死相。
他記得這人昨天還不是這個樣子。
或許是他看過去的目光有點久,白子垣以為他好奇,小聲八卦:“這哥們有武功,隱匿工夫很厲害,也不怎麼睡覺,耐心極好,還總玩小石子,怕不是在練暗器……這樣的在外頭怎麼也算是個人物,不大應該被囚此處,你說他怎麼不跑?這麼想不開? ”
這人很獨,又不愛張嘴說話,彆人想了解他都無處了解,神秘的很。
祝卿安沉吟:“想必是為了一些事。”
白子垣嗤了一聲:“在這種地方能乾什麼,吃苦麼?他喜歡吃苦?”
吃苦未必,但俠以武犯禁,有能力,有耐心,還會玩暗器……他是可以殺人的。
祝卿安凝眉,指尖快速掐算,此人不動還好,動則死,沒有回頭路。
“不說他了,我剛剛打聽過了,今晚的飯菜……”
“你閒的沒事,就知道吃?”
“怎麼沒事,我在這裡,吃飯,就是頭等大事!”白子垣態度堅定,斬釘截鐵。
祝卿安:……
天色漸漸暗下,高馬尾冷漠男麵相越來越不好,夜色沉凝,很多人躺下睡著的時候,他無聲起身,朝外走去。
祝卿安聽到了他衣角摩擦的聲音,迎著風,很細微,卻莫名有一種風蕭蕭易水寒的感覺,冷厲,肅殺,執著,不會回頭,也回不了頭。
這人長了一雙狹長上挑的眼睛,眼底神非常收,讓人看不到內心想什麼,但很正,氣也清,耳相也端正,雖然性格有些倔強,但總體來說該是個正派,有責任感的人。
沉默兩息,祝卿安還是開了口:“夜晦星暗,不宜遠行,當心難歸。”
馬尾冷漠男沒說話,隻側眸看了祝卿安一眼。
怎麼形容這一眼呢,極致的安靜,極儘的堅定,似乎他不是執著去做某一件事,而是奔赴某個一直在計劃的未來,他不懼,不憂,不悔。
但仍然感謝祝卿安的提醒,他微微頜首後,再次朝門邊走去。
白子垣感覺自己被排擠了,把祝卿安拽到身邊,麵色不愉的問:“你倆在說什麼?”
你還是不是和我天下第一好了!達成合作協議的是你我不是麼,為什麼這一刻感覺我融不入你倆的世界呢了!
祝卿安:……
“沒什麼。”
“你——”
二人嘴架還沒茬起來,門口就來了一個人,特遣團衣服,伸手就指他們倆:“你們,過來。”
祝卿安和白子垣對視一眼。
深夜提調,來者不善啊。
之前做的局恐怕有效果了,他們對了個眼色,站起來跟著人走了。
他們走後沒多久,房間再次安靜,圓臉小姑娘醒了,似乎擔心吵醒桃娘主仆,猶豫了片刻,還是悄悄起身,朝房間中間走去。
道士頭羅莫微笑衝她招手:“是不是睡不著?要不要出去轉轉?我好像聽到外麵有小貓叫。”
這一次,沒有祝卿安白子垣明裡暗裡保護,沒有桃娘的幫忙打斷,他的計劃很順利,小姑娘牽住他的手,隨他出去了。
一刻鐘後,羅莫單獨回來,身後沒有小姑娘的影子。
……
“誰!”
王良才喝的醉醺醺,視線有些模糊,久等不見圓臉小姑娘送到麵前,卻發現窗外有人影閃過,高個子,很快,是個成年男人。
“虎落平陽被犬欺,當真以為我王氏無人了麼!”
他不忿被挑釁,隨手從桌上拔出匕首——
“咻——啪!”
一顆小石子,兩顆,三顆,順著窗戶飛進來,極快打在他右手,氣勁極大,他的手登時被砸出小坑,血肉模糊,差點貫穿,又怎能拿住匕首?
“嘡啷”一聲,匕首掉在地上。
王良才又痛又怒:“是誰!”
“來殺你的人。”高馬尾冷漠男踹開了門。
王良才顧不得痛,用左手撿起匕首,對著他:“你好大的膽子!區區囚犯,也敢狂言,我一定殺了你,千刀萬剮,處以極刑——你有什麼請求,可說說看,許我一時善心,能容你幾分!”
高馬尾冷漠男卻根本不聽,看到房間筆筒上插著幾串糖葫蘆,眯眼拔下來,竹簽子一甩,狠狠紮入王良才小臂!
王良才慘叫出聲:“你到底是誰!”
“月姑娘……”高馬尾冷漠男聲音低沉,有兵刃相交的鋒利感,說到這三個字時,有種特殊的繾綣感,“想起這個名字了麼?”
王良才痛的冷汗直流:“什麼月啊日的,本使不認識!”
“沒關係,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
高馬尾冷漠男將摔落到地上的瓷片,一個一個,甩到王良才身上,有的在臉上,有的在頸側,有的有筋脈薄弱處,總之,都是最疼,又一時半刻死不了的地方。
王良才忍不住顫抖:“來……來人——來人!”
“不用喊了,喊也沒用,你今日有特殊的局,要看看你那副使有沒有作妖,將所有人手都調過去了不是麼?隻要殺了你門口的心腹護衛,你便再無人用。”
如同祝卿安白子垣在努力搞事,高馬尾冷漠男也洞若觀火,把握著每一個小細節,為自己行動選好了最佳時機。
王良才酒醉的眼睛清醒了一瞬:“你……是故意的?你這本事,被抓時一點沒漏,你是故意做我的囚犯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男人眼鋒冷戾,“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怕是隻有這樣的瞬間,才會仔細看我這樣的人一眼。”
“不你不能殺我——不能!”
王良才掙紮著往門外跑。
男人也不攔,撿了房間裡的利器,一樣一樣,飛鏢一樣往王良才身上甩。
“她生得一雙杏眼,臉上有酒窩,笑起來很甜……”
“她同誰說話都很有禮貌,裙子上喜歡繡木樨花……”
“她不用香,但身上總有藥香,淡淡的苦,很溫暖,很好聞……”
“她,死在你手上!”
高馬尾冷漠男一句一句,字字千鈞,融了痛極的鏗鏘。
“我不知道……你一定是弄錯了……”
王良才縱使醉了,也知眼下氣氛不好,對方殺意那麼濃,藏不了一點,這是大仇,求饒不會有用,條件也談不了,無頭蒼蠅似的往前跑,匕首亂揮,試圖能低擋些什麼。
男人本可以殺王良才的。
他有足夠的能力,足夠的時間,他想讓王良才嘗到足夠的痛苦,這種人不配痛快的死——
變數,就在這個瞬間。
他沒有料錯,今日不會有人來救王良才,他怎麼玩都可以,隻要在兩刻內結束就行,可誰來告訴他,房間裡那個圓臉小姑娘,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小姑娘有點懵,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撞見這一幕,她隻是和大家都很喜歡的那個大師出來看小貓,小貓跑的快,她著急追,不小心和大師走散,小貓朝著這邊房間跑來了,她沒多想,就跟著追,那個拿著刀的大人好可怕好可怕……
她嚇的喊都喊不出來,也想跑的,可腳下荊草絆住了她,她摔倒了。
王良才慌不擇路,並沒有看到小姑娘,他喝醉了腳下不穩,被石階絆了下,手中匕首本就沒拿穩,直接飛了出去,就那麼巧,剛剛好衝著小姑娘的背紮去。
兩個人,兩個方向。
男人手上的暗器這一輪剛好扔完,他仍然能殺王良才,不管小姑娘就可以,直直衝著王良才去就好,可看著那小姑娘,他突然想起幾年前,藥女說過的話。
那天隔壁王嬸派小女兒過來送新烙的餅,小孩才六歲,穿著粉色漂亮小裙子,圓臉圓眼睛,粉妝玉砌般,小胳膊肉嘟嘟的特彆可愛,她笑著回頭說小啞巴,我小時候也這麼可愛——
可惜你沒見過。
男人管不住自己的腳,飛到了小姑娘身前。
根本沒時間反應,他用身體接住了那沒飛過來的匕首,還好,隻是重傷,死不了。
他轉身繼續去追王良才。
可他受了傷,原本計劃很難完成,王良才在他手上受了很多傷,但也幸運了一次,叫來了人……
風雲變化,視野顛倒,呼吸停滯時,他很不甘心。
他想起幾年前,問藥女,你總是在救人,手上有什麼好藥都肯用,可很多人要麼付不起藥費,要麼直接賴賬,你把自己的日子過得這麼辛苦,值得麼?
她笑出小酒窩,眼睛亮亮的,說世間事,哪裡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
是啊……願不願意。
他到底被影響了,竟然情願救一個不相乾的小孩,沒能為她報仇。
但他想,她一定不介意。
她就是那麼好。
對不起……你遇險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
“如果這是我的命……我接受。”
你說過,世間總有些東西,比命重要。
馬上就能見麵了吧……他想,他的小姑娘,一定會抻手拉住他。
他想吃她做的飯了,聽她念叨山裡呆呆的小鬆鼠,爪子伸進水裡探魚的調皮貓,夏風吹過的金黃麥浪。
這次他要一見麵,就對他的小姑娘說:我心悅你很久了,嫁給我,好不好?
月光銀輝下,有風溫柔的吹,拂過牆角無人知道的野草。
久久後。
有高大男人身影逆光而來,在他身側蹲下,大手掩過,闔上了他的眼睛。
男人背起他的屍身,消失在牆側,不久後歸來,聽到遠處小姑娘昏迷後驚醒的哭泣,尋過去,將小姑娘抱起來。
“不怕了。”
他說:“我帶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