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厭舟溜得非常迅速。
見勢不妙,他隨便扯了個理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事關天下存亡,宋明稚卻不能不急。
……
王府侍從手腳格外利落。
不一會兒,他們便將“酌花院”給收拾了出來。
這時,還沒有到正午。
宋明稚乘著轎輦到了院中,遠遠就看見——
院子裡的那一棵桃花樹下,早早就擺好了食桌,不僅左右站著兩名專職布菜的侍女。甚至,遠處還有一眼溫泉,正在嫋嫋地冒著霧氣。
宋明稚剛走下轎輦,便有人上前,朝他行禮道:“殿下擔心王妃吃不慣府裡的飯菜,特意將西域名廚招入府中,今日的飯菜,皆由他們所烹。”
說著,便端起了溫在爐上的奶酒。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神仙過的日子不過如此。
然而……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亡國而死的宋明稚。
才不會被輕易被慕厭舟收買!
宋明稚不習慣人服侍:“我自己來就好。”
侍女隨即行禮道:“是,王妃。”
宋明稚接過了奶酒,命她們先行退下。接著,便叫來了小廝:“阿琅——”
宋明稚今天早上,已經打探清楚:自己身邊的小廝名字叫作“阿琅”。他隨原主一道長大,不但精通中原官話,甚至還曾習過武。方才,阿琅一直都在酌花院中,與府內侍從一道布置住處。
聽到宋明稚在叫自己。
阿琅忙上前,行禮道:“公子有何吩咐?”
宋明稚坐在了桌邊,壓低聲音說:“稍候,我列個單子給你,等用完午膳,你就帶人出府,去將它們全部買回來。”
阿琅愣了愣,便道:“是,公子。”
逃親自由是自由,可實在太苦……
見齊王色厲內荏,不敢對公子做出格之事,阿琅也不再著急著要逃離崇京。
隻不過……
還有一件事,他始終放心不下。
阿琅並不著急退下。
他忍不住開口,問宋明稚:“公子之前說的那個人,還需要繼續去找嗎?”
宋明稚喃喃道:“找人?”
原主要在崇京找什麼人……
阿琅當他忙忘了,提醒道:“就是您幼時來崇京的時候,救過您的那一個人,您昨天不是還在擔心,若是真的離開崇京,以後便再也沒有機會找到那個人了嗎?”
宋明稚:“……”
難怪原主昨天會猶豫不決。
相比起初來乍到,對京城並不熟悉的阿琅,顯然由自己來找,速度會更快。更何況……自己既然占了這個身體,那便要為原主完成這個心願。
宋明稚心中雖有幾分驚訝。
但神色仍舊不變:“此事我自己來就好。”
阿琅當即道:“是,公子!”
傍晚的徽鳴堂還沒有點燈。
暮光穿過正廳,落入次間,隻剩下熹微的一絲。
徽鳴堂內的氣氛稍顯凝重。
花鳥屏風之前,一身黑衣的侍從,正低頭、伏跪在花磚上,猶豫著朝慕厭舟道:“啟稟殿下,今日辰時,吾等到達尚書府中的時候,發現,發現……”
寒氣順著花磚,漫向了脊背。
黑衣人的身體不禁重重一顫,結結巴巴道:“發現……已經有人,先於吾等,去了杜大人那裡。”
繡金的花鳥屏風之後。
慕厭舟落下一枚棋子,漫不經意道:“去做什麼了?”
棋盤上隨之生出了“篤”一聲輕響。
侍從咬牙道:“救人。”
當今朝廷,奸佞當道。
官居尚書,仍舊堅守於正道的杜山暉,不僅僅是朝廷少數清官的主心骨,奸黨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更是個實打實的異類。
為了避免人懷疑……
齊王殿下並不方便直接替他求情。
杜山暉今早被放回府沒多久,他們幾人,便朝著尚書府而去,準備在私下裡為杜山暉療傷,保住杜山暉的這條命。
誰知道,竟然遇上了一件怪事!
侍從還在繼續:“他不但為杜大人止住了血,甚至還仔仔細細包紮好了傷處,手法極其老道……”
慕厭舟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用手撐著下巴,斜倚在榻上問:“尚書府內,可有其他的異常。”
怪就怪在這裡!
侍從簡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咬了咬牙:“回殿下的話,完全沒有……”
身為戶部尚書,杜山暉雖然清貧了一點,但府內還是有下人的。昨日那人在尚書府,竟如入無人之境。甚至於……還打暈了兩個侍從,都完全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絕對是位高人!
“篤,篤……”
慕厭舟將棋子,拈在指間。
輕輕地敲了兩下棋盤……
他眼底忽然生出了一絲興味。
末了,低聲道:“會是誰呢……”
杜山暉的子侄,昨天求遍了整座崇京,但眾人皆對此事避之不及。而在這其中,就算有人想要出手相助……恐怕也找不到如此的高手。
慕厭舟難得對誰,生出如此的好奇。
見此情形,侍從的額頭上,瞬間便冒出了黃豆大小的汗珠:“回殿下,隻有杜大人清醒之時,看到過那人……杜大人說,那人穿著一身的素衣,戴著一頂帷帽,身形修長,除此之外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篤,篤,篤……”
慕厭舟還在漫不經心地敲著棋子。
侍從愈發地緊張。
他攥緊了手心道:“杜大人他當時還以為,那個人是殿下您派過去的,所以並沒有仔細地詢問。”
慕厭舟正欲落子——
徽鳴堂外,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原本昏暗的前院,也隨之亮起了燈來。
燈火映亮了窗上還未撕的“喜”字,與慕厭舟微垂的鳳眸。
他側身就見,一名西域相貌的小廝,正打著燈籠,帶宋明稚朝此處而來。
慕厭舟隨口道:“退下,去領罰吧。”
說著,他便撥亂了棋盤。
侍從背後一寒:“是,殿下……”
侍從立刻行禮,自後房門退了出去。
元九緊隨其後,走進了徽鳴堂中,一盞盞點亮了屋內的燈火。
轉眼,屋內便亮了起來。
爍爍的燈燭之下,慕厭舟托著下巴,垂眸看向了棋盤。
他隨手撥弄棋子:“頭戴著一頂帷帽……”
尋常的暗衛、侍從都是以黑布蒙麵,今日去杜家的那個人,卻戴著帷帽。
這樣的麻煩,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王妃到——”
通報聲打斷了慕厭舟的思緒。
慕厭舟緩緩將視線,自棋盤落到了門口,隨後便看見……
慕厭舟:“?”
除了那名西域小廝以外,宋明稚的背後,竟然還跟著幾名王府內的侍從,而他們每個人的懷中,都抱著厚厚的一摞書冊。
宋明稚走進門,便朝他行禮道:“啟稟殿下,這是我為您準備的書。”
慕厭舟不敢置信道:“等等,愛妃這是何意?”
宋明稚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從阿琅的手中,接過來了一本書,同時認真道:“殿下近來閒散在王府裡,空閒時間不如看些書,就算用不到,應該也不會是什麼壞事。”
宋明稚不相信齊王是不學無術之人。
但是他與天下都賭不起——
一味枯等、觀察,還不如左右開弓,督促齊王讀書、議政。待危機來臨,天下也不會徹底沒救。若殿下並非朽木,那麼得罪了他,自己最差……也可以選擇逃跑。
慕厭舟拒絕他道:“不是……”
宋明稚不為所動:“殿下不如從這一本看起。”
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常年蹲守在皇宮房梁上的宋明稚,當然知道皇子皇孫平日都要學什麼。說著,他便無比鄭重地將一本《治世方略》放在了桌案之上。
慕厭舟:“咳咳咳……”
元九:“噗……”
慕厭舟:“?”
元九迅速將視線收了過來——
這本書,殿下八歲那一年,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沒有想到今天,竟還能再見!
齊王殿下整日裡信口胡謅,從沒有人將他的話放心上,誰知道他這一回,竟然在王妃身上,栽了一個大大的跟頭。
他就算不是什麼奸細,也是殿下的一劫。
慕厭舟起身,隨手翻開了一本,他仍不死心:“你怎麼拿了這麼多書,這什麼時候看得完啊。況且,我平常看書,你又要做什麼呢,難不成一起看嗎?”
說完,他便轉身朝宋明稚看了過去。
王妃不用參與朝堂之事。
宋明稚立刻搖頭,拒絕他道:“殿下,我在後宅用不到這些書。”
閃爍的燭火,落入了水藍色桃花眼中。
他的目光無比真摯。
這倒也是。
慕厭舟:“。”
他滿臉都寫著:真不公平。
見一堆侍從搖搖晃晃地抱著書,站在這裡,半晌也不敢放下,元九終於吩咐道:“你們先把書放在這裡,退下吧。”
侍從隨即答道:“是。”
說完便將書放在案上,終於長舒一口氣,行禮退出了徽鳴堂中。
而就在這時——
慕厭舟:“嘶……”
他緩緩用力將手抵在了腹間。
再一次戲癮大發。
宋明稚:“?”
慕厭舟攥緊了手下的衣料。
他不禁蹙起眉,低聲道:“完了,本王似乎是胃疾複發,看不了書了。”
宋明稚喃喃道:“胃疾……”
齊王殿下的確患有胃疾,如今正在養病。
但是……
“殿下昨日說,您在裝病。”
宋明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無情拆穿他:“況且胃在左側。”
一回生二回熟,今日他已非常平靜。
慕厭舟:“……”
他默默將手移到了另一邊。
末了,絕望道:“不是,你怎麼連這個都能發現?”
燭火烘暖了那雙水藍色的眼瞳。
宋明稚下意識揚了揚唇角。
慕厭舟恍了恍神:“美人計也不行。”
然而,抗議無果。
就在慕厭舟說話時,宋明稚已經取出筆墨,默默將它與書本一道,放在了他的手邊:“殿下,開始吧。”
慕厭舟:“你來真的啊……”
宋明稚顯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慕厭舟絕望道:“你就讓我自甘墮落吧……”
他輕歎一口氣,將手抵在了額間,末了,發自肺腑地朝宋明稚道:“你就讓我,當一個堂堂正正的廢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