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一算。
她們紅旗家屬院考上的女孩,真不少。
“光是我們四個,加上阿曼,虎妞……這就比前幾年多了吧?”晚晚看著桌上堆的小禮物,比著手指頭在數。
林巧枝覺得不止:“這幾天咱們去看錄取通告,聽到彆家也有好消息。”
寧珍珠興奮彈起:“我去打聽打聽!”
她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寧家在一樓,沒有占地方的公共走廊,寬敞許多,門口就是平地,有不少老人坐在陰涼處乘涼,扇著蒲扇閒聊。
寧媽媽與人為善,和鄰居關係很好,寧珍珠也受老人們喜愛。
出去打聽一圈,很快就跑了回來。
她高興得麻花辮都一蕩一蕩的,數著:“吳奶奶說,還有三車間李家的二閨女,食堂後勤王家的娟花,機修一組石家的……”
她們一數,最後再一算。
目前為止,她們紅旗農械廠考上中專和高中的女生,比男生還多一成,到了6:4的比例!
林巧枝興奮地大手一揮:“走,宣揚去!”
“走!”
一拍即合。
說乾就乾。
林巧枝她們當即把門一關,風風火火的跑出去,見人就說,見人就宣揚。
天熱都擋不住她們的熱情。
年輕的女孩子,朝氣蓬勃,熱烈得就像是江城夏天盛開的向日葵花。
而被逮住的紅旗家屬院人家:“……”
錄取的好消息聽了當然高興,要笑,但被逮著幾乎貼臉暗示,你就是偏見,笑容多少有點尷尬。
林巧枝她們不尷尬,她們高興著呢!
當初爭辯得最凶的人,不少在上工,並不在家屬區。
家屬院轉了一圈,林巧枝仍不滿足,大膽地提議:“不如我們去廠辦廣播室?向全廠廣播這個好消息?”
阿水豎起大拇哥:“這想法好。”她嘿嘿笑了兩下,“今年家屬院考上中專和高中的可比往年多多了,這麼好的消息,當然要通報全廠!”
到了廠辦廣播室。
人家一看她們,眼神都警惕了。
廣播站主任還專門點了個人擋在門口,免得有人直接彎腰鑽進去了。
仗著人小,曾從胳膊肘下鑽進廣播站的小巧枝,顯然給廣播站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林巧枝摸摸鼻子,好吧!
她不氣餒,而是堅持道:“那我們向廣播站建議,中午廣播這條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以激發廠職工下午的工作熱情!”
“真這麼簡單?”廣播站主任眼神懷疑。
“當然啊!”
她們幾個都不需要眼神交流,默契地打起配合。
都是一臉的理所當然。
“現在錄取還沒結束,我們今年的錄取人數已經超過前兩年很多了,這難道不算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嗎?”寧珍珠一臉詫異。
阿水笑著說:“我們剛剛一路告訴大家這個好消息,大夥兒都高興呢。”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廣播站一想,也是。
沒什麼毛病。
等到中午,在車間的、食堂的、辦公室的、家屬樓的全體職工們,都聽到廠辦廣播站的廣播:
“各位廠職工中午好,現在為大家廣播一條好消息,在前不久結束的中考中,我廠子弟發揚奮鬥精神……”
這條廣播先誇廠裡,再誇子弟,再一個個報名字和學校,每報到一個名字,那孩子家長都會得到周圍職工的一陣起哄、被羨慕的目光包圍,當真是神仙滋味!
雞血一下打得足足的。
廣播站覺得完全沒有問題,多棒的稿件啊。
卻沒想到家屬院那邊的消息,在全廠興奮的討論中,長了翅膀一樣蔓延。
不聽不知道,廣播一聽,名字一對,裡頭女孩真的占六成了!
怎麼會有六成這麼多?
聽到滿廠激烈的議論和爭辯,廣播站主任:“……”下次,下次一定離林巧枝她們遠些!
“哈哈哈……”
林巧枝她們笑得差點跌到桌下去了。
好像有什麼壓在心裡的東西,都隨著笑聲都揚灑了出去。
林巧枝笑過後,托著腮,手裡揉著阿曼藏的紙條。
不由想到晚晚曾經寫過的兩篇作文《我在黨的教育下成長》《我在勞動中受到了鍛煉》
她說:“晚晚,你作文好,之前還有兩篇考試的作文被老師選中,推薦去了人民長江報,還刊登了一篇!你要不要試試看,寫一篇有關這個主題的作文?”
小時候不懂,為什麼那麼多女孩子“後勁不足”
等上過初中,才慢慢知道為什麼。
初中更難些,作業也不是小學那一點點。
比如阿曼。
“阿曼,幫媽擰個衣服。”
“阿曼,媽得趕緊去糧油店搶新到的白麵,你給弟弟喂一下奶,就用那代乳粉衝。”
“阿曼,拿針線把這三件補一下,這襠、這腋下都破了,碎布頭在筐裡省著點用。”
回到家,弟弟妹妹掛在身上,寫個作業不停有事找。
等成績一下降,大夥就感慨,“女孩後勁不足。”
阿水說著就氣不過,手砰砰拍了兩下桌子:“寫!晚晚你把這些都寫出來,你筆頭好,指不定還能登上江城晚報。”
晚晚是她們中唯一性格內斂些的女孩。
她被誇得嘴角上揚,手托著腮,卻嘴硬道:“哪有你說的那麼好,還江城晚報呢,那可是江城最大的報紙。”
嘴上這麼說。
她卻很快動筆了。
寫得很用心,她也想讓更多人看到。
阿水從書立抽出她們四個淘來的舊書,齜牙樂:“可不能泄氣了,照巧枝說的,咱們提前預習,到了中專和高中,還當前頭優秀的那批!”
到時候往好單位分配!
她們每天都跑到寧珍珠家,可不是為了聊天嘮嗑,要嘮嗑去江邊吹江風嘮不好嗎?還涼快呢!
要是有機會,她們說不定還能跟巧枝一樣,找到機會提前畢業。
阿水翻開書,還擱哪兒美呢:“到時候我們都有薪水了,一起去國營飯店下館子,嘗嘗要一塊一毛八一份的東坡肘子到底是什麼味兒!”
多美。
“貴死了,不如五毛三的醬肉合算。”晚晚也邊翻書邊流口水。
林巧枝豪邁道:“都買!”等她們賺錢了,手頭有糧票肉票了,都買來吃。
夢裡,她們也在這個夏天,許下過同樣的願望,憧憬過未來。
可最後什麼也沒實現。
她們入學後一年多,江城就鬨起了停課,很多學校都不正常教課了,大夥學農,學語錄,寫思想報告,正常的教學秩序被完全擾亂。
在下鄉潮來臨時,嚴格意義上,她們都不算是正常畢業的,缺了一年多的課。
風聲又緊,單位都不敢招她們這一批。
政策要知識青年下鄉勞動,單位哪裡敢大大方方招人?名額一下縮減了很多。
中專的畢業分配,也被以“這批學生專業技能不達標”等理由搪塞、推諉,誰也不敢頂風做出頭鳥。
阿水交換到的那個工作機會,也是最普通的紡織廠一線車間的操作工。
隻能熬工齡漲工資。
可在那一年年的漫長冬日,她依舊每年收到阿水的包裹,信裡說,“說好的,工作掙錢了,我們一起吃好吃的。”
林巧枝眨了眨眼,目光堅定。
這次不會了。
隻要她成功畢業提前入廠,就有把握讓一切迎刃而解。
夏日炎炎,女孩們聚在一起學習,書頁翻動的聲音,伴隨著陣陣蟬鳴。
日子一天天變熱。
林家的氣氛,也一日日燥起來。
明明前些天還是歡聲笑語的。
周樹等人家在收到錄取通知書後,家長都帶著孩子上門來坐坐,表示感謝。
林父多有麵兒啊!
他還在學開車!
好像這輩子都沒這麼春風得意過。
江紅梅也每天高高興興的,連買菜都大方了一些。
但是,卻始終沒有等到林家棟的錄取通知書。
“怎麼會沒有呢?”
床上撲滿了報紙,林父和江紅梅坐在床邊,翻來翻去,麵色急躁。
翻遍了所有報紙,都沒有!
林巧枝也覺得出乎意料。
按照夢裡成績和她的記憶來看,林家棟就算沒了和她一起複習壓中的幾道題,也不至於考不上。
不過她懶得探究為什麼,林家棟的事她也不想管。
與其花時間在這上麵,不如多學幾頁課本。
這天早上,她被一團亂麻的江紅梅拉住。
江紅梅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緊緊抓住女兒手腕:“巧枝,你腦子聰明,給媽出出主意。”
林巧枝看著她,那雙眼睛似是緊張,又帶著期盼。
她讀出的不是“給媽出出主意”而是“你幫幫你弟,拉他一把。”
她靜默地望著江紅梅的表情:“媽,我給你出個主意。”
“好!好!你說!”江紅梅急切道。
“你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我看你掃盲班最近用心少了。”她提醒著,錯過這個,才真的會後悔一輩子,“至於林家棟,無非是就用初中學曆去找工作,或者複讀一年再考。”
還有什麼值得煩惱的?
她們家難道還有關係,給林家棟安排一份工作嗎?
江紅梅愣了一下。
“媽,你彆聽她的!”在旁邊偷聽的林家棟跑過來,把江紅梅拉到他那邊,用力瞪林巧枝,氣憤道,“你就是見不得我好,初中學曆能找到什麼好單位好工作?你不幫就算了,還不讓媽給我打算,沒見過你這樣當姐姐的!”
江紅梅恍惚順著點頭,拉著她的手說:“巧枝,家棟也是因為你才沒考上的,反正你這每天也弄得叮鈴哐啷響,順便教教你弟鉗工活,明年……”
“等等。”林巧枝抓住重點,“什麼叫他因為我沒考上?我可連他一根毫毛都沒碰過。”
她轉頭盯著林家棟:“你說的?你跟爸媽這麼說的?”
林家棟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也不回答。
林巧枝卻沒漏掉他眼睛裡沒藏住的埋怨。
她忽然想起來中考前,最後那段時間家裡的僵硬。
難怪成績滑掉,原來根本沒有好好複習,隻惦記著扒拉著她進廠校,怕是還盯著那些找她突擊的,心裡不平衡她教外人不教他。
“幸好沒教你。”
沒教都能怨到她頭上,林巧枝尤自慶幸,眼神譏諷,“要是真教了你,卻沒考過,又影響了你的中考成績,這黑鍋還真要扣我頭上了。”
——都是因為她才沒考上。
真好笑。
她拿著銼刀和標尺就往外走。
走到她常用的一片陰涼地兒。
角落裡堆著幾塊車間淘汰下來的廢料。
她拿起銼刀,聚精會神的一下下銼削。
如果有人看,一定會驚訝她進步得非常快——那是昨晚整整一夜在夢裡練習的成果,正不斷通過練習,融入她的身體。
汗水浸濕了她的衣服。
叮鈴哐啷的聲音也充斥這個夏天。
終於,在暑假的尾巴,林巧枝試著去拆一台車床。
夢裡。
她蹲在一台車床邊。
說來好笑,人家假人師傅剛剛修理完這台車床的小問題,正在組裝回去。
她把人擠開。
拿著假人師傅的工具,上手就拆。
拆了,假人師傅又組裝。
可即使看過一些資料和技巧,拆卸車床也並不如想象中簡單。
林巧枝白天也學,晚上也練。
每天腦子裡都琢磨著精進技術,拆卸掉這台車床。
都有點魔怔了。
“巧枝,今年渡江你要去嗎?”寧珍珠問。
“那根傳動軸應該是為了安全考慮,固定得太緊了。”
寧珍珠:?
寧珍珠她們幾個麵麵相覷。
這說啥呢?
晚晚伸手在林巧枝眼前晃了晃:“巧枝?”
彆不是學傻了吧!
林巧枝也覺得自己狀態不太對,繃得太緊了,有些事壓著她,急迫得喘不過氣來,順著珍珠她們期待的目光,答應了一起去渡江。
江城渡江那天,她換了一身舊衣服,搓了稻草,衣褲都紮緊。
才走到江堤上,就能看到江邊密密麻麻全是人。
前麵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江。
組委會高高懸掛起【萬裡長江橫渡】的紅色橫幅。
這是江城一年一度的“橫渡長江”壯麗場麵。
不僅有個人參加。
還有許多單位組隊參加,想要一舉搏得頭籌,為單位爭光。
江邊已經有一支支搏擊風浪的方隊,大麵大麵的紅色旗幟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前麵醒目的有“紅旗方隊”“解放軍護衛隊”“一枝花”……
組委會站在三張木桌子壘起來的臨時高台上,拿著大喇叭,正激情澎湃:
“各位同誌們,今天我們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萬裡長江橫渡’的渡江活動,我們江城江麵寬廣,水域開闊,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曾多次到我們江城橫渡長江……”
說到這裡,人群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鼓掌,老人們激動得挺起胸膛。
“……活動開始前,讓我們一起朗誦毛主席在我們江城做的詩《水調歌頭·遊泳》!”組委會的工作人員激情澎湃,幾乎在吼,聲調昂揚地起頭,“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
而後,兩隻手高高向上猛地一抬。
熱情澎湃的江城人民,哪裡能按捺住內心躁動,上萬人在呼嘯的江風中齊聲高唱: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裡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
生在長江邊,住在東湖畔,在一百多個湖泊邊討生活的江城人,就沒有旱鴨子。
林巧枝按捺住沸騰的情緒,活動熱了身體,在各個方隊激昂的加油口號聲裡,一個猛子紮進江水中。
她身體一擺,像魚兒一樣遊開。
清涼的江水衝刷身體,夏日悶熱和燥意都被甩在身後。
一朵朵白浪高高飛濺。
體力和勇氣都在不斷被消耗,又不斷在豪邁的號聲、滔滔的江水中源源不斷地滋生。
“嘩~”
林巧枝猛地從江麵浮出來,扶著岸邊的石頭,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鮮空氣,感受江河賦予人的無限生機。
一抹臉上的水。
痛快極了!
橫渡過長江,被大江大河的開闊氣勢衝刷身體,滋養靈魂。
林巧枝好像被衝開了關竅。
她拿出大江兒女的氣勢,即使拆壞了大不了重頭再來!
她終於在開學前,成功獨立拆解一台車床!
九月,江城依舊餘熱未散。
林巧枝對未來滿懷期待地,走進了廠技術學校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