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技術學校提前畢業的規定,廠子弟多少都知道一些。
他們在廠裡出生,在廠裡上托班,在廠裡吃食堂、玩遊戲、看電影、一點點長大,耳濡目染,基本人人都對紅旗農械廠的曆史如數家珍。
“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怎麼就忽然出新規定了!”
抱著籃球的男生痛苦的抓頭發,這對本來要去球場打球的他,太刺激了。
校牆外這公告下,稀稀拉拉站了些聞訊而來的人。
“這咋了?”在廠外上學的男生問,他不太懂,“你又不提前畢業,擔心個啥?我記得你不是還說,有一門操作課太難,要補考嗎?”
他這一問,可把周圍一群人都給點著了。
江城的夏天本來就又熱又悶,惹人心燥。
“你不懂!這不是提不提前畢業的問題,我們畢業班的課和考核是被那黑臉閻王狠抓的,你看,這下麵不還寫著他的名兒?”
“之前就被罵得夠慘了,這下好,更看不上眼了!”
“王工不會是希望我們都達到這個水平吧?”
“啊——”男生抓著頭發昂頭悲呼,“還讓不讓人活了。”
學焊工等其它工種的同學,悄悄鬆了一口氣。
這群鉗工畢業班的學生,本以為是王柏強實在是忍不了他們這些“一屆比一屆差”“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的學生,翻新規定拿來刺激他們。
但林巧枝並沒有刻意瞞著。
不管是提著棗泥酥去王工家,還是讓王柏強對外表示,那個照葫蘆畫瓢的模具圖是她畫的。
新開學就是鉗工畢業班的學生們:“……”
這是小時候和小兩歲妹妹打架的報應嗎?
但是林巧枝她也沒吃虧啊!!
滿腔悲憤。
這是為什麼啊?
她是瘋了嗎!!啊!
還有人想去找她“理論”,但很快被一群人拖走了。
瘋了吧才去和林巧枝“理論”,先不說武力上能不能打贏,那不吃虧的野丫頭轉頭就敢再去找王工,再上上強度。
即使她自己不好過,也不讓他們活。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她林巧枝做得出來!
明明人不多,就一個鉗工班,但神奇的是,他們在家屬區製造出了哀鴻遍野的效果。
本來讓人不太好接受的事情,戲劇性地傳播起來。
聽到的人哭笑不得,還有些,對著悲憤嗚咽的表情,直接聽得彎腰哈哈大笑,眼淚都飆出來。
當然,也有些人家暗暗猜測,她是想早點工作,搬出去住。不管咋樣,有工作有錢,人就硬氣。
林巧枝壓根就不知道這些事。
她哪裡知道王柏強就隻是出個名字,能把畢業班的人嚇成這樣?
她在到處搜集舊課本。
她的時間也不多了,得抓緊才行!
都是廠子弟,課本找得還算順利。
花了幾天時間,林巧枝粗粗把這些書都過了一遍。
可惜的是,那個生產60噸礦用自卸車的機械廠,因為夢裡女孩把廠播音員的工作處理掉,隨軍去了,她即使再進入那個夢,也隻能在隨軍的那個山區家屬院附近活動。
林巧枝這次謹慎了。
八級工也是很難得的!
不是每個夢都能遇到的。
她現在的水平,基礎一點的機械廠,就足夠讓她練習打基礎了。
她回憶自己做的那些夢。
克服自己不去想那句“哪有女孩不嫁人的?”話,麵無表情地避開那些相親的片段,選了個據說質量過硬,周圍都求購的配件廠。
以她的經驗,夢裡女孩說質量過硬,那麼配件廠裡的假人技術肯定是紮實的。
這夢裡假人都特彆真實,比真人還真!
她一個個車間走過,比著課本內容,逐一對照。
鉗工有很多分類,但按照她們紅旗農械廠的實際生產要求,她們廠技術學校主攻的方向,是機修鉗工、裝配鉗工,模具鉗工。
如果以最簡單粗暴的方法理解。
在她們廠就是,修拖拉機,安裝拖拉機,製造拖拉機模具。
從修,到造。
這其中,要練習銼削、研磨、車、鉗、銑、刨、鏜、電焊等一係列技術。
把這些技術全部掌握,工作起來才會得心應手。
提前畢業要求的內容,也自然也能完成了。
林巧枝並沒有直接瞄準入廠的三條件練,那樣就把路走窄了。她想,隻有基礎紮實,才能乾什麼都很快上手,觸類旁通。
心中搭好了框架。
林巧枝給自己安排了時間,白天晚上都投入其中,她給自己定下了要求,看書學理論要懂,上手練技術要精,不厭其煩的一遍遍打基礎。
就好像她之前埋頭練習錘擊技術一樣,一遍遍磨這些基本功。
沉浸練習仿佛感受不到時間流逝。
不知不覺,中考的成績和錄取結果陸續下來了。
家屬院徹底熱鬨起來,以強有力的討論度,把林巧枝想提前畢業進廠的消息擠到邊邊兒了。
中考!
錄取!!
孩子們天大的事。
要是沒考中,就隻能以初中學曆去找工作。
要是考上了中專,包分配,那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啊!
要是考上了高中,以後再考個大學,那就能當孟主任一樣的乾部了!
對很多人來說,這絕對是人生最關鍵的分岔路口。
廠辦公告欄前,每天一大清早就圍滿了人,密密麻麻都是。
“讓讓,讓讓,看完了就出來啊。”擠不進去的工人和家屬在後麵喊。
“娟兒,你幫我看看,有沒有我們家建國!”
現如今。
中專學校在做完錄取工作之後,不僅會給學生發錄取通知書,還會在市級報刊上發布錄取名單,昭告全體市民和學校周知,以免其他學校單位重複錄取。[1]
報紙一般是更快的。
廠辦每天都會買報紙,張貼在廠辦公告欄裡,以便大家關注。
林巧枝也在。
她倒是不用看,廠技術學校的錄取通知是最早下來的。
但她想看珍珠、阿水、晚晚三個人的,她們每天都會早起,然後四人結伴而來。
林巧枝在擠擠攘攘的人群中,率先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她喜不自禁:“阿水,我看到你了!!鐵路技術學院!”
另一頭,寧珍珠也跳起來朝這邊揮手,笑得酒窩深陷:“晚晚!!你這邊是機械電力學校,我也看到你了!”
人群中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
即使心裡覺得女孩子選這個不好,但完全不妨礙這兩個都是好部門啊!
供電局和鐵路局,多牛氣的單位啊,畢業分配之後,一輩子就安穩了。
她們從人群中鑽出來。
頭發都亂了。
相互看著對方,不由哈哈哈的笑起來。
寧珍珠昨天晚上也收到了江城一高的錄取通知書。
她們的中考,全都有了好結果。
寧珍珠笑得開懷道:“我們一起去買冰棍慶祝一下吧?”
林巧枝:“走!”
孫水柔喜溢眉梢:“我要買根牛奶味的嘗嘗。”
周妞晚催促:“趕緊走趕緊走,這天熱的,擠出一身汗,熱死了。”
她們挽著手,高興地往廠辦糧油店去,那裡夏天都會擺泡沫箱和大冰坨子賣冰棍!
“林巧枝。”
還沒拐彎走出這條路,就聽到有人叫。
她們停下來,林巧枝回頭看,就見一個小碎花褂子和灰色老土布褲子女孩,她是笑著的,眼裡還啜著淚光。
“這個送給你。”她往前走兩步,把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塞到林巧枝懷裡,語氣哽咽又輕快地說,“我考上西湖衛生技術學校了,學醫。”
說完,就飛快轉身跑走了,隻留下一句風中轉身的模糊聲音,“謝謝你。”
阿水撇撇嘴:“假死了,當初就是她臨陣反悔,害我們被罵多管閒事,現在來假惺惺。”
“好了,”林巧枝攬了攬她的肩膀,“阿曼也有她的不容易。”
她低頭看手裡的小袋子,被女孩細心的係了蝴蝶結,還彆著四枝很好看的向日葵。
她把小袋子打開,裡麵有四朵漂亮的手工紮的頭花,是盛放的向日葵,旁邊還點綴著漂亮的金銀花。
寧珍珠湊過來拿起一朵,比劃了一下,感慨:“阿曼還是這麼手巧。”
她笑著想給孫水柔頭上戴一朵,孫水柔彆扭的轉頭:“我才不帶她做的花。”
她氣得看林巧枝她們:“她當初做得那麼過分,你們就不生氣了?”
林巧枝給晚晚戴上,笑道:“咱當時不是生過氣了嗎?一起罵她是叛徒,罵了好多,然後再也不和她一起玩了。”
她原來也特彆生氣,“阿曼心細又敏感,家裡還有很小的弟弟妹妹,要是她撒手不管,她媽媽真的會累死的。”
走散的朋友多了才明白,不是每個女孩都運氣那麼好,能有勇氣和條件來反抗。
她們四個,才是真的難能可貴。
“你看,當初你們不是一起約好考衛生學校,一起學醫護的嗎?現在你改了鐵路,也算是違背了當初約定,扯平了!”林巧枝手拿著向日葵,在她眼前搖了搖。
什麼就扯平了啊?
“你到底向著哪邊!!”阿水惱羞成怒,一把奪過花,揣兜裡,然後張牙舞爪的撲過來。
笑成一團,她們還是繼續去買冰棍。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還是提前有商量好的。
在收到了那四朵精心手工紮花後,這一路上,她們陸續又收到好幾份禮物。
有自己送來,然後轉身跑掉的。
有自己不過來,隻喊家裡小妹妹噠噠噠地搖晃跑過來,雙手抱住她們的腿,昂著頭舉手說:“呐!”隻在遠遠站著朝她們抿著嘴笑。
有給四個人的。
也有隻給林巧枝一個人的。
從發繩頭花,到自己打的毛線手套,再到老家老法子自製的花香豬油唇膏,裡麵染了花瓣的顏色,塗起來又滋潤又有氣色……
都來自曾經走散的朋友。
那些兒時一起鬨哄哄喊著“他不乾,我也不乾”的小女孩情誼。
買完冰棍。
她們一邊吃,一邊走到寧珍珠家。
珍珠家就她和媽媽住,活少,四個女孩分工三下兩下就幫忙乾完了。
這是她們商量好的,因為每次來,寧媽媽都會給她們弄點吃的喝的,紅薯乾,綠豆湯,涼茶之類的。
乾完活,跑到樓下,用老手壓井壓出涼涼的地下水衝洗腳丫。
夏日悶熱的燥意一下就散了,她們舒服的坐下,看著今天意外收到的幾分禮物,表情都有些唏噓。
晚晚拿起那瓶花香豬油膏,感慨:“虎妞也考上中專了,真好。”
回想起來,這個老法子做的唇膏,還是小虎妞被送回鄉下去的那段時間學會的。
嗯,被家裡人送回鄉下了,說不要她了,還是孟主任做工作才接回來。
孟主任為此立下一條規矩,如果適齡兒童該上學時還留在老家,沒有回來上學,父母則不能評選勞動模範,先進工人等,會影響工資晉升的那種。
“這麼數一數,感覺我們紅旗家屬院考上中專的女生,好像不太少啊。”阿水嘀咕,她握著從懷裡掏出來向日葵頭花,在手裡擺弄。
她擺弄著,一根搓成細條狀的白紙條,從花莖掉了出來。
林巧枝她們:?
“這是什麼?”
阿水拿起來,捋順了,一看,上麵娟秀的字跡寫著:“我們女孩就是聰明,我們女孩就是努力,我們女孩就是成績好,後勁足。”
寧珍珠用胳膊肘懟了懟林巧枝,驚喜道:“是你說的話呀!”
林巧枝拿起自己那朵,眼睛對準莖,往裡頭瞄。
她們也都從花莖找到紙條,搓成細長圓柱的那種。
寫的是同樣的話。
但字跡卻明顯有進步,不像是同一時期寫的。
這事就在兩三年前,林巧枝她們剛上初中。
因為孟主任的原因,大多數人家都是願意供小孩讀書的,但事做了,嘴上卻下意識嘀咕兩句,“男娃聰明,一努力就上去了,女娃後勁不足。”
林巧枝就是聽不得這樣的話,她想去和大人理論,卻發現身邊確實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女孩子到後來成績就慢慢掉下來了。
她想不通,憑什麼女孩子就後勁不足?但又爭不過大人,爭不過那麼多身邊的例子。
她急紅了眼,一抹眼淚,就像小孩耍無賴一樣喊:“我們女孩就是聰明,我們女孩就是努力,我們女孩就是成績好,後勁足!”
她喊完就轉頭跑走了。
那時她玩具也玩夠了,早就不和討厭的男生一起玩了,女生朋友也一個個走散,家裡也爭完了。
她乾脆就放下了玩具,埋頭撲到學習上。
讓那個在小學成績隻是中等偏上的小巧枝,在中考前,成了江城學校隨便挑選的優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