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白發人冷漠的臉上忽然有了些變化。
光與影在他五官上晃動,帶出幾分微妙的扭曲。
雷和雨,風暴與飛石中,朝陽流霞燦爛光芒如焰火點燃。
沒完沒了……
下一瞬,長槍龍吟。
良十七身形衝出,勢如破竹。
空中還殘留著朝陽流霞的幻光一縷。
眼前的景象早就陣黑陣昏,可他仍舊義無反顧。
他沒有時間遲疑。
剛才硬抗雷擊,他所吸納的那位骷髏前輩的靈氣已經被消耗大半。
如果不是因為與那位前輩功法同宗同源,在衝出洪流的一瞬間,他恐怕就免不了爆體而亡。
而現在無論任何動作,都會讓他有種經脈撕裂、骨頭粉碎的錯覺。
他撐不了太久。
必須速戰速決。
長槍比心念更早堅定,橫掃破風,搶首壓尾,寒鋒爍爍流光,在空中勾畫出極致且密不透風的殺意。
白發人起先是退,漸漸越退越急。
槍勢始終猛進於他要害三寸,卻唯獨避開了他刻意迎上的胸甲。
“呲啦——”
長槍掠過白發人腰側,帶起破碎的衣料,也帶起一片鮮紅。
更快更密集的槍影,籠罩了白發人的視野。
他的理智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退。
這小子已經是強弩之末,根本不足為懼。
隻需要退讓幾次……
可憑什麼要他為一隻螻蟻讓步?
是他不夠強?還是——
白發人沒有察覺自己的牙齒越咬越緊。
之前在心底若隱若現的星火,不知何時越燒越旺,有了燎原之勢。
是天意!
又是這可笑的天意!
肋骨間的痛楚忽地被放大,傳遍全身,死亡的恐懼與長槍如影隨形。
白發人其實一直都知道——
剛剛他一點兒就死了。
這絕不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豎子能做到的。
一切無非是上天的忌憚。
它們害怕他的長成,害怕他的進益,便用這些劫難、困苦和生造的力量來折辱於他。
他不會屈從,哪怕一分一毫。
他是天生的仙人,無關飛升與否。總有一天,他將是比仙人更尊貴的存在。
天,亦要臣服!
風雨中,白發人怒喝,四象之力傾瀉而出。
水箭挾著電蛇,風刀驚雷,從任何一個方向發起,向良十七裹去。
他已經不在乎交貨必須的“物證”了。
他要讓這個天道的傀儡,此時此地,屍骨無存。
四象之力彼此糾纏,形成密不透風的網,一瞬間將良十七吞噬。
猛烈的光與爆炸聲一同響徹山川。
震蕩中,一道金色的光輝閃動著,與旁溢的朝陽流霞一起飛躍而出,從天降下。
瞬息。
長槍凝滯在白發人眼眸前不足寸許。
有鮮血順著槍身流下,滴落在白發人臉頰。
白發人的左手舉起,掌心已然被槍尖洞穿。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痛,完好的右手二指如劍,輕輕向天一送。
半空中有電流滋啦,一束血色成了箭鏃,倏地穿過良十七胸口。
血霧噴薄。
白發人腳下水流滾滾,龍抬頭,一把咬住良十七身軀撞出。
緊隨的四象之力連續轟鳴,將良十七墜落的地方砸得粉碎。
無論金色光芒還是朝陽流霞的燦爛,都徹底黯淡。
“哈……”
白發人終於低低地、吐氣似的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束發的冠已然在交鋒中崩毀遺落,此刻一身斑駁血跡,散發如魔。
還有一個。
隻剩下一個。
照金夕令箭上的附言,那個才是正主。
白發人轉身,一並將殘缺的左掌負在身後。
他仍是孤高的審判之姿,連視線都早有落點。
實際上,卓無昭本就沒有逃。
他在另一處稍高些的石柱上,靜靜地坐著,觀望著先前的一切。
那一身玄衣融入暗夜,像是在享受著晚風微涼,又帶著點兒不涉人間的孤寂與寒冷。
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黑珍珠似的,透出深海裡一點細碎溫潤的亮。
白發人突然很想知道,這雙眼睛被剜出來時,會不會一如既往地靜。
這樣一雙眼睛,實在不該出現在一個低賤的斬仙者臉上。
袖手旁觀、坐收漁利之人,更不配活著。
白發人右手五指微曲。
四象五行,蠢蠢欲動。
卓無昭渾然不覺威脅,玩笑般、緩慢又清晰地喚出了一個名字:“慕容明仙。”
白發人瞳孔收縮。
卓無昭的話沒有停。
“清江慕容家的三少爺,驚才絕豔,六歲受啟,十歲登‘天下英華榜’三甲,十一歲功成,天道大劫將至。”
白發人揚手,三道驚雷天降,將石柱劈成齏粉。
散開的沙塵中,他見到的不是卓無昭,而是一個華發早生的富貴中年人。
左掌的痛變成刺,順著血液紮進了白發人的心裡。
中年人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哀戚地看著他。
“明兒——”
他挽留。
白發人忽地仰起頭,發出了一聲極為刺耳的尖嘯。
耳邊,噩夢般的聲音還在繼續。
“彼時一步即登仙,慕容家不惜設十裡流水宴,廣邀各門各派修仙大能,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恭送三少爺原地飛升。”
“住口……”
白發人捂住耳朵,掌心血流更急。
“隻是——”
“住口!你給我住口!”
白發人聲音淒厲,他衝著再也看不見的敵手,瘋狂而慘烈地咆哮。
周遭的一切都在變化,高樓、宴席、賓客,拚合又消散,客套聲與交談聲此起彼伏,酒菜與花木的芬芳就縈繞在鼻端。
隨之而來的是黑暗、焦土,和無窮無儘的啜泣或哭喊。
白發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其中。
他身邊雷與電飛濺,水與火共生,陣法四起,亂轟一氣。
直到精疲力竭,他鮮血滿身,搖搖欲墜,眼裡露出當年奔逃時的迷茫。
“你……你這個……”
他喃喃,十指張開,想要找到那個黑色的身影。
“何必生氣呢。”
歎息一樣的輕聲從背後傳來,白發人猛地回頭,最後的力量毫不留情擊出。
乍然而起的飛沙走石,掩住了微小的動作。
漆黑的刀無聲無息,切開他的咽喉。
“這隻不過是一個故事。雖然故事的結局,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