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無昭適時地露出了一個乖巧的表情,不再多話。
良十七也安靜地麵對骷髏坐下,借助其散發的充沛靈氣,識念飛躍,迅速探查起這片修煉之地。
這地方確實是有其他出口的,至少在數量上,比良十七預計的多出許多。
不過它們被巧妙地藏在重重幻陣、封陣之下,與其他術法互有聯結,要破解還得花一些功夫。
從功效上看,它們與連綿山樓群中的陣術也有不同。
那些陣術幾乎毫無殺傷性,以善助清修為目的,並不區彆主人外人,更像是骷髏前輩列下陣法之後留給世人的補償。
也有可能,皆是這處修煉之地的試驗品。
正當良十七小心翼翼地搜羅著簡單又距離近的出入口時,麻煩來了。
轟隆隆的悶聲響動傳來,卓無昭眼睜睜看著封閉的山石碎豆腐般潰散,落石滿地。
但再小的碎石,落在地上都不再動彈。
驚鴻一瞥,在重新展露出來的洞口外,卓無昭發現了一個白發人影。
那人隻停了一停,便轉頭離去。
難道落雷之人不是他?
不。
卓無昭自己否定了這個回答。
剛才那一眼,有意無意,兩個人對上了視線。
那雙冷厲的眼睛,高高在上,審視他者,無非儘是塵埃。
卓無昭心裡一沉。
他立刻就要追過去,然而一離開朝陽流霞範圍,沉重的壓力重新襲來,讓他連呼吸都為之一窒。
他像一粒仍然不甘心的石子,哪怕被嵌進了地裡,也要再一次跳起來。
隻是足以操控雷霆的人,當然不會在乎一粒石子的倔強。
砂礫層層疊疊,不過是浪濤衝刷下的一乾二淨。
白發人禦風淩空,雙手起勢,足下法陣再起。
這次不再是雷陣。
風雷水火,乾坤四象之術,他從小運轉自如,自然清楚此刻最該用哪一種。
空蕩蕩的重壓之地,風吹不起,火燒不起,落雷無聲。
——水呢?
無孔不入,綿綿不絕的水,一點一點地滲透、包裹,既無法被阻攔,被困在其中的人也絕對無法逃脫。
卓無昭臉上已有冷汗滑落。
他已經發現一束水流慢慢地從山石邊緣滑落。沒過多久,破碎的入口處水位上升,模糊了向外的視野。
周圍看不見的石壁仿佛經受不住這逐漸增強的水壓,發出了骨裂似的哀鳴。
——無論這修習之所看起來怎樣遼闊,實際上,它終究是存在於山中地下,是有邊際的。
水流開始從四麵八方湧入,速度不快,但沒有停頓,一點,一滴,彙成一股、一攤、一片,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它們圍繞著朝陽流霞之地,兀自畫了個圈,高低起伏,流轉不休,越來越逼近。
要不是卓無昭退得快,就被浪潮卷入做了個倒黴水鬼。
仙人骷髏前,一直凝神閉目的良十七猛然回神。
四周洪水滔天,如果不是有前輩遺留的靈氣坐鎮,他們隻怕早就被一舉淹沒。
其實現在的情況也說不上有多好。
他們出不去,難妄動,隻有等。
等死。
水流再度蔓延、彙聚、攀升,觸及石壁頂端,向下形成水簾瀑布。
憑空,白發人衣袂翩翩。
位於浪濤之外,他其實是看不清那兩隻螻蟻的,也無意看清。
他看到的是未來。
他為那兩隻螻蟻舉手注定的未來。
腳下的河川咆哮著,激蕩著,從地底洶湧地冒出來,又翻卷開,與早就遍布的水幕融合。
一道又一道水柱騰升,衝破山石,彙聚半空。
陣法邊緣彎曲,形成了一個五分盈滿的巨大水球,已將整個斷崖吞沒。
時候到了。
白發人垂眸,恍惚是神佛凝視眾生的悲憫神色,但在他眼裡,並沒有真正的悲憫。
他本就是仙人,不見人間的天上仙。
天隻在他腳下。乾坤朗朗,他是永恒。
就像他從不在乎飛升,他也從不會在乎一兩條性命的存在與喪失。
陣法催動,水球底層掀起驚濤駭浪,徹底衝垮山巔。
飛山觀、修煉之所、朝陽流霞,連同數不清的生靈一起深埋水域。
連陣法的禁錮也再不能阻止滔天巨流。
刹那,山洪爆發。
白發人依舊遙望著。
稍後,他還需要去底下汙穢之地,撿一撿那兩人的骸骨。
兩副修煉過的身軀,縱然經曆水難,也不至於一點兒渣滓都留不下來。
不過他想錯了。
震天的轟鳴裡,原本就不寧靜的水流中心陡然旋轉起來。巨大的漩渦中,風雨飛揚,一道白衣人影衝天而起,帶動水幕雙分,壁壘般拔高矗立!
木葉混雜著泥土的氣息彌漫開來。白發人看到黑黢黢的地麵迅速展開,潮水反撲。
那道白衣人影,與洪流一同席卷而來。
朝陽流霞的光輝在半空中綻放。
銀槍如龍!
白發人竟再也來不及躲避。
槍尖迅疾,自上而下,已在他心口處狠狠刺下!
漫天水牆也呼嘯著傾倒,將二人身影淹沒。
朦朧的水汽間,白發人的身影遭受長槍壓製,仿佛無止儘地墜落著。
他的嘴角卻微微浮起。
不出所料,他已經看清了良十七。
這個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雙目赤紅,殺意滿盈的年輕人。
人啊……自詡良善,到頭來為了保命,還是無師自通了禽獸的猙獰。
他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對麵的年輕人終於變了臉色。
被銀槍刺中的部位沒有空洞,沒有流出半點鮮血。
白發人已然破爛的外衫在風裡被扯得筆直,露出了一塊裹緊前胸的黑色護甲。
槍尖落在護甲上,竟是完好無損。
“你啊……”
白發人的笑容裡添上了幾分嘲諷。
在這混亂的天地間,順逆交錯的水牆之上,一道嶄新的陣法忽然成形。
“不自量力。”
或許沒有人真正聽到了這句話。
驚雷乍現,貫穿良十七和白發人身影的那一個瞬間,萬物死寂。
緊接著滿目慘白。
山川崩毀。
而白發人的身影再度出現。
他翩然降下,立於殘垣斷壁的高處、驚雷的邊緣。
一如欣賞絕世的畫作,他負手,衣袂張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