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汴糾纏了一夜,待他離去後,林知行將自己泡在冷水裡,拚命地想洗掉身上那些恥辱。
想到科考那年,他意氣風發,從沒有想過,他會被困在這個陰暗的犄角旮旯裡。
太興七年,林知行十九歲,滿懷抱負,進京趕考。
他是舉子,憑官府解狀便可乘坐官船,一路由官兵護送。
船上除了林知行,還有很多達官權貴,而蔡汴就是其中之一。
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蔡汴從船艙出來,看到了立於船頭的林知行。
山風掠過他鴉青鬢角,眉骨凝著薄霜。偏生一雙眼清明如朗月。
衣擺浸著晨露凝成的冰渣,手上拿著未寫完的策論殘稿。
他仰頭飲儘竹筒裡最後一口冷茶,喉結滾動時脖頸青筋如遊走的墨痕,竟比那岸邊千竿翠竹更見風骨。
蔡汴拱手“兄台幸會,你可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這是林知行初見見到蔡汴。
彼時,他並不知對方是鼎鼎大名的蔡雍之子。
如果能重來,他一定不會應下對方邀約,同對方成為好友。
那段日子,兩人在船上經常談古論今,偶爾說起朝治。
蔡汴從小在汴京長大,他的名字就是由汴京而來,眼界自不是尋常學子可比。
每每發言,都讓林知行心中一驚,隻覺得自己是井底之蛙。
對於對方的親近,他毫無所覺,隻把對方當成一個誌趣相投的好友。
到了汴京,蔡汴邀林知行去他的彆院暫住。
林知行再三婉拒,毅然入住了舉子驛,此時他還沒有起疑心,隻是不想欠人情。
舉子驛是八人同住,睡的是大通鋪,雖然環境一般,卻更適合溫書。
在這裡,林知行認識了同房的李守安在內的七名學子。
他們徹夜辯論,肆意地抒發自己的想法,個個朝氣蓬勃,滿懷對未來的憧憬。
林知行的學問在八人中,是最好的,也是最有望高中的。
隻是蔡汴頻繁上門,林知行也終於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
他一直視蔡雍為竊國賊,不恥其所為。
他知道蔡汴的身份,得知他一貫作風後,便與其斷了往來。
蔡汴大怒,幾番糾纏無果後,開始明牌,將他對林知行的心思坦白。
甚至幾次讓人去舉子驛,將林知行強行帶出來,同他吃飯喝酒。
林知行還沒有成親,從小到大,一心撲在學業上,對男女之事尚是一知半解,哪裡遇過這種事。
他大駭之餘,更加堅定了與對方斷絕往來的想法。
而蔡汴卻表示,他可以主宰林知行的未來,甚至可以讓他不能參加會試。
那段時間,林知行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
同窗都以為是會試臨近,他壓力過大,隻有李守安撞見過他與蔡汴爭吵,知道一點內情。
這種事林知行無法同外人說,也沒有地方說理。
他隻能膽顫心驚地等待會試,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在交完卷後,就直接暈倒了。
高燒三天不退,舍長請的大夫,其實是宮裡的禦醫。
林知行會試前曾以死相逼,蔡汴不敢逼得太過。
會試過後,林知行打聽到翰林學士孔老與蔡雍不睦,雖品級沒有蔡雍高,卻因是三朝元老,而備受陛下信賴。
他費儘心思,拜孔老為師,想以此威懾蔡汴。
那段時間,他天天住在孔府,外人都以為,孔老要招他為婿。
他唯一一次落單,是在看榜那邊,蔡汴的人大庭廣眾之下,將他強行帶到蔡汴的彆院。
他被關了十天,這十天中,因刺殺蔡汴而遭到毒打。
四月二十一那天,他找了個機會,逃出彆院,還順走了院裡的馬車。
他一路奔襲出城,半刻不敢耽誤。
半道上,他在熊耳山下救下一個女子。
那女子說有人要殺她,可那時他自身難保,隻能帶對方走了一程後,將她放到路邊,各自逃命。
那馬是吃精飼料的,跑了一夜就不行了,最終,他還是被蔡汴抓了回去。
蔡汴說,他已經疏通好關係,在開封府給他安排了個閒差,可以一輩子待在汴京。
林知行被鎖在彆院裡,蔡汴對他的偏執已接近瘋狂,哪怕次次見麵劍拔弩張,刀劍相向,對方依舊是不死心。
轉機出現在半個月後,林知行的任命書下來後,蔡汴把屋裡的擺設瓷器都砸了。
這時他才知道,他被任命為定遠縣縣令,而蔡汴之前安排的開封府孔目官,變成了李守安。
蔡汴很生氣,要去找幕後之人算帳,卻被他父親攔下,並且三令五申,讓他放林知行去定遠縣上任。
蔡汴不依,依舊扣著林知行。
數日後,蔡府的暗衛找到彆院,要強行帶林知行離開。
蔡汴這才鬆了口,說會親自送林知行去定遠縣。
蔡汴是蔡雍最小的兒子,自小極受寵愛,見對方肯放人,暗衛也不敢再提要求。
就這樣,林知行坐著馬車,再次離開了汴京。
馬車上,蔡汴倒是安分,走了數日都不到,林知行便知對方是故意在繞遠路。
他沒有拆穿,怕這瘋子突然發瘋,心想著,隻要順利上任,就能遠離此人,畢竟定遠縣離汴京近千裡,對方不可能一直在那待著。
進京前豪情萬狀,此刻的他隻想離汴京遠遠的,做好一縣父母官也不錯,怎麼都是在為大慶做事。
他們比預定時間晚了半個月,才到定遠縣。
林知行看著城門,雙眼難掩激動,想著一會跟對方好好說說,彆因為遲到被人詬病。
沒想到,一進城,就聽到有百姓談論起年輕的縣令,嘴裡全是讚美之詞。
蔡汴也發現了,他遣人去打聽,很快,護衛就帶來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
縣衙裡,“林知行”已經上任半個月,剛解決了蝗蟲問題,他的父母就住在後衙。
蔡汴樂壞了,派人一查,冒名頂替的居然是林知行的親妹妹。
住在後衙的,正是林知行的父母。
冒名頂替朝廷命官是大罪,輕則抄家流放,重則淩遲處死,家眷沒入賤籍!
陰差陽錯之下,林家成了蔡汴要挾林知行的籌碼,深陷泥潭。
在離開定遠縣時,林知行躲在馬車裡,遠遠地看到母親端著一盤桂花糕,分給值守的衙役。
在汴京趕考,他就極想念母親做的桂花糕。
此刻,近在眼前,卻好像一輩子都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