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坊簷角的銅鈴在晨風中輕響,喬伊伊將藤鐲往腕子上推了推。
忍冬藤葉片上滾動的露珠突然凝成冰晶,她望著地錦草在朱門上拚出的"險"字,指尖輕輕拂過繡品匣蓋——那裡藏著她用雪蠶絲繡了七天七夜的《百子千孫圖》。
"這不是被王府趕出來的喬娘子麼?"孫繡娘抱著鎏金暖爐斜倚門框,石榴紅裙擺故意掃過門檻新刷的桐油,"聽說您前日交的觀音像,眉眼處可是暈了色?"
翠兒剛要開口,喬伊伊按住她顫抖的手。
牆根積雪裡突然躥出幾簇綠芽,順著孫繡娘的繡鞋攀上裙裾,在眾人看不見的暗處開出細碎白花——這是地丁草在示警。
"孫姐姐的耳報神倒是靈通。"喬伊伊解開匣扣,晨光恰在此時穿透雲層,繡繃上的百個嬰孩突然泛起金暈。
最奇的是翻過繡麵,背麵竟是用銀線勾勒的《蓮華度厄經》,經文字跡遇光便化作青煙嫋嫋升起。
滿堂抽氣聲中,劉繡娘手中的翡翠煙杆"當啷"落地。
這位以挑剔著稱的繡坊主人竟蹲下身,用護甲輕輕挑起一根發絲般的繡線:"雙麵異色繡?
這針法不是早隨薛大家失傳了?"
"昨夜觀星時得了些靈感。"喬伊伊撫著微隆的小腹淺笑,袖中手指卻悄悄掐斷一根忍冬藤須——方才催動草木探知危險,此刻太陽穴已隱隱作痛。
簷上烏雲踏雪貓突然炸毛,金瞳倒映出門外閃過的一截玄色衣角。
陳公子就是在這片寂靜中闖進來的。
他腰間螭龍玉佩與繡品上的金紋相映成趣,卻在看見經文化煙時臉色驟變:"這這可是用梵香紗做繡底?"
"公子好眼力。"喬伊伊將繡繃轉向陽光,煙霧竟在半空凝成藥師佛手印,"摻了紫靈芝粉的繡線遇熱生煙,最宜供奉在佛前。"她餘光瞥見孫繡娘正悄悄後退,牆頭地錦草立即瘋長成網,將那個想溜走的身影攔在門內。
翠兒突然"哎呀"一聲,指著繡品右下角:"這裡怎麼有隻彩蝶?"眾人定睛看去,那蝶翼竟是用上百種絲線疊繡而成,隨著視角變換顯出不同紋樣。
"這叫千幻蝶。"喬伊伊取下發間銀簪輕點蝶翅,那彩蝶突然振翅飛起,繞著梁柱翩躚三圈後化作金粉灑落。
滿室頓時藥香彌漫,王大夫案頭那株枯敗的雪見草竟瞬間抽出新芽。
劉繡娘猛地抓住喬伊伊手腕:"開個價,這繡法我買斷!"她保養得宜的指甲幾乎掐進皮肉,卻在觸到忍冬藤鐲時觸電般縮回——那藤蔓上不知何時生出了尖刺。
"技法易教,靈韻難傳。"喬伊伊將繡品鄭重放入檀木匣,轉頭對看呆的客人們福了福身,"今日在場的夫人,皆可預定嬰孩繈褓,繡紋能隨小兒生辰八字變換吉兆。"
話音未落,先前退單的周夫人已擠到最前頭:"我要十件!
就繡方才那個藥師佛"她突然噤聲,驚恐地望著窗外——灰羽信鴿正撞在雕花欞扇上,爪間銀鏈纏著半截染血的杏黃絹。
翠兒扶住身形微晃的喬伊伊時,發現她掌心全是冷汗。
主仆倆交疊的衣袖下,忍冬藤正瘋狂生長,葉片上浮現出隻有她們能見的字跡:戌時三刻,藥性相衝。
"姑娘,咱們該去回春堂抓安胎藥了。"翠兒故意提高聲音,借著係披風的動作,將喬伊伊袖中掉落的紫靈芝碎末踩在腳下。
門邊孫大娘突然拍腿叫道:"我說今早瞧見林護衛在藥鋪前轉悠呢!"
喬伊伊撫過繡品匣上的螭龍紋,想起陳公子玉佩在陽光下閃過的詭異青光。
當她們跨出門檻時,牆頭白貓突然淒厲叫喚,金瞳中映出對麵茶樓窗隙間寒光一閃——那是箭頭淬毒的弩機,正對著喬伊伊的後心。
暮色漫過青磚院牆時,喬伊伊正用銀剪修整繡線。
窗台上新栽的墨蘭突然簌簌抖動葉片,花苞滲出殷紅汁液——這是她與草木約定的示警暗號。
指尖輕撫過微微隆起的腹部,三寸外繡繃上未完成的麒麟紋忽然泛起青光,將牆外樹影裡晃動的可疑人影映得清清楚楚。
"姑娘,西角門的張婆子說這兩日總有生麵孔來打聽孕婦。"翠兒端著藥盞進來,腕間銀鐲與瓷碗相碰發出清響,"東市賣炊餅的老王看見林護衛往城郊義莊送過食盒,您說王府莫不是"話未說完,窗欞突然被疾風拍開,那盆墨蘭竟攔腰折斷,血色汁液在案幾上蜿蜒成"危"字。
喬伊伊捏著繡花針的手穩如磐石,針尖卻悄然刺破指腹。
血珠滴落瞬間,院中老槐樹的枝條突然瘋長,虯結根莖在地下織成密網。
她借著整理繡樣的動作靠近窗邊,果然看見牆頭有片玄色衣角被荊棘勾住——正是三日前在繡坊外見過的螭龍紋。
"明日你帶著新繡的百子被去李府交貨。"喬伊伊將染血的絲帕塞進翠兒手心,帕角螭龍暗紋在燭光下泛著青光,"順便繞道城隍廟,給擺卦攤的瞎眼阿婆送些艾草香囊。"她故意說得大聲,餘光瞥見窗外黑影晃了晃。
忍冬藤鐲突然收緊,腕上傳來細密刺痛——這是草木在提醒她對方帶著淬毒暗器。
翠兒會意地點頭,次日清晨挎著竹籃出門時,特意在院門口摔了跤。
裝著香灰的荷包破裂,紛紛揚揚的灰燼裡混著喬伊伊特製的熒光花粉。
等跟蹤者沾著灰粉踏入城隍廟,早埋伏在卦攤後的劉繡娘家丁已將其堵在偏殿。
日頭西斜時,翠兒鬢發散亂地衝進院子,懷裡抱著個裂開的漆木盒:"姑娘猜得沒錯!
那賊人腰間果然彆著王府令牌,盒裡搜出這個"她抖開半幅染血的嬰孩繈褓,赫然是喬伊伊獨創的雙麵繡技法,隻是金線裡摻著詭異綠芒。
喬伊伊用銀簪挑起一根繡線,簪頭鑲嵌的夜明珠突然變黑。"斷腸草汁浸過的金絲。"她冷笑,腕間藤蔓自發絞碎毒繡品,"難怪前日陳公子非要我繡麒麟送子圖。"窗台新換的夕霧草突然蜷縮葉片,空氣裡飄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這是繆孤城慣用的熏香味道。
翠兒突然抓住她衣袖:"今兒在茶樓聽西域商隊說,王爺月前剿匪時中過苗疆情蠱"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貨郎悠長的叫賣聲。
喬伊伊推開北窗,正見兩個樵夫打扮的漢子在街角比劃手勢,他們虎口處的螭龍刺青在夕陽下泛著血光。
"取我的朱砂來。"喬伊伊突然扯開繡架上的素絹,銀針蘸著辰砂飛快勾畫。
躍然絹上的卻不是繡樣,而是蜿蜒如蛇的路線圖——每處標注著王府暗樁的茶樓酒肆,都在她日常采買的路線上交錯成網。
當最後一筆落在回春堂藥櫃時,絹布突然自燃,灰燼裡浮現出繆孤城的側臉。
翠兒嚇得打翻針線匣:"姑娘何時記下這些"
"每次催動草木之力探查危險,它們就會在夢中示警。"喬伊伊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繡繃上未完成的麒麟眼珠突然滲出血淚。
她抓起剪刀劃破指尖,將血珠彈向院中古井。
井水翻湧間,竟浮現出繆孤城在祠堂罰跪的畫麵,他後背鞭痕交錯,手中攥著半塊並蒂蓮玉佩。
暮鼓聲撞碎幻象時,翠兒哭著捧來密信:"西街更夫說說王爺今早去了咱們舊居,把您種的海棠樹全移栽到寢殿了!"信紙邊緣沾著淡金花粉,遇熱顯出小字:戌時三刻,故人至。
喬伊伊猛地站起,腹中胎兒突然劇烈動彈。
她扶住窗框深呼吸,發現牆角野薔薇不知何時開出了並蒂花。
染著丹蔻的指甲掐斷花莖,汁液竟是她出嫁那日用的胭脂色。
當更鼓敲過七響,她突然將繡著螭龍紋的靠墊扔進火盆:"把前日收的雪山參拿出來煨湯。"
"姑娘這是要"翠兒看著映紅窗紙的火光,突然想起小姐當年在王府宴客時的模樣。
"故人要來,總得備盞好茶。"喬伊伊對著銅鏡抿了抿鬢發,鏡中女子眼角淚痣如血,鬢邊銀簪卻換成淬毒的孔雀翎。
繡架上的麒麟紋在火光中扭曲變形,最終化作灰燼裡的四個字:情深不壽。
當打更聲遙遙傳來時,院中古井突然泛起漣漪。
喬伊伊撫著藏在袖中的藤種,聽見自己心跳與遠處馬蹄聲漸漸重合。
風掠過新糊的窗紙,帶著塞外沙塵的氣息,卻吹不散縈繞在梁間的沉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