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
殘月未沉,東方既白時。
琅嬛閣的竹簾染著朦朧灰亮,江行舟已穿上襴衫,端坐東窗下調墨。
案頭擺著半塊殘墨、一支禿鋒狼毫,幾件略顯陳舊的文具,在熹微晨光中顯得格外清寒。
江行舟將提前調好的硯墨,蓋上盒蓋。
此外,還有三粒[百縷丹]可快速恢複才氣。
一個[弓影杯]文寶隨身攜帶,裡麵已經儲存了五十縷才氣。如此一來,他這蒙生便有一百五十縷才氣可用。
隨後將各色文寶、文具逐一放入考籃內,準備帶往江陰縣文院赴考。
“江兄~!”
不多片刻,門外傳來錯落腳步聲,薛氏兄弟聯袂而至。
薛富步入書房,手中折扇輕搖,和江行舟談笑自若——他們兄弟二人還年少,今年且去試試水,能中便中,不中也無妨。
全不似案前少年江行舟脊背挺直如鬆,神情肅然。
“江公子安好,兩位小爺安!”
門簾忽被掀起,春桃吃力的捧著一口描金紫檀考箱,踏步而入。
箱角包銅泛起冷芒,足有數十斤沉,重重落在案上時,震得硯中墨汁微漾。
掀開鎏金鎖扣,內裡琳琅:
一整刀泛著月白光暈的“澄心堂”,宮廷禦製紙箋,色如凝霜,冰滑細薄——這是去年女帝賞賜薛國公府的貢品。
一支青色[麒麟筆]泛著寒玉幽光,逆鱗紋路間刻“薛玲綺”娟秀篆印,貂尾狼毫似凝著極北霜雪。
一塊[玄蛟吐珠硯],墨池深邃,雕刻著蛟首銜珠,隱見血色沁紋。巴掌大小硯台,卻出奇的有數十斤沉重。
一整塊嶄新[鬆煙墨錠],裹著淡香素絹,縷縷沉檀暗香自錦盒逸出。
最上層躺著一份鎏金蒙生赴考名帖,泥金箋上“江陰縣·江行舟”六字墨跡未乾,朱砂點染的牡丹紋。
春桃指著一份漆金食盒,朝江行舟,笑嫣道:“公子,這些都是你的。大小姐特意囑咐,這蟹粉酥要趁溫食用。”
薛富探身看了一眼春桃提來的紫檀考箱,頓時瞪圓眼睛,不可思議。
“這不是大姐最喜歡的那支麒麟筆麼!”
“還有老爹書房裡的那塊玄蛟吐珠硯我姐竟然也敢拿出來用?!“
“春桃,我姐怎麼不替我們也準備一套這樣極品奢豪的文寶?”
薛貴欲摸那玄蛟吐珠硯,
卻被兄長折扇“啪”地敲在手背,嗬斥,“彆碰它!去年我討要這玄蛟硯練字,父親說若摔了硯台,要斷我以後的月錢!”
薛貴聞言麵露懼色,立刻縮手。
他若不小心打碎了玄蛟吐珠硯,恐怕要在祠堂罰跪得腿腫如藕節。
“兩位小爺的考箱,不都有各房下人備著?老爺書房裡的文寶,你們想要也儘可去取!”
春桃玩笑道。
“我可不敢!”
薛貴想到老爹的威嚴,後頸汗毛豎立,搖的跟撥浪鼓式的。
老爹要是知道他敢進書房翻找文寶,非把他屁股打開花不可。
除了大姐薛玲綺,薛府裡誰敢動老爹書房內的東西!
“春桃”
江行舟覺得這副文寶考具太過貴重,正要推卻。
“大小姐說,此番縣試,江陰縣的曹、陸、李各府各家世子赴考,監考者更有江陰名士。
江公子在薛府借讀,這狼毫筆都掉漆。
待進了縣文院,旁人指不定怎麼背後議論咱們薛國公府,苛待公子!”
春桃嘟著小嘴道,“公子可知城東茶樓的說書人,最愛編排高門貴胄苛待寒士的話本!”
江行舟頓時埡口,不再多言。
薛家主和家母身在江州府,如今薛國公府是薛大小姐當家做主。
他若再推辭,卻是顯得不懂事了。
殘霧尚未散儘。
街道上,薛府的馬車軋過薄冰咯咯脆響,駛抵縣文院。
兩尊青銅仙鶴銜日晷,鎮守縣學院龍門左右。
江行舟掀簾,卻見寒霧裡,縣文院龍門玉階前早就攢動的人頭——玉階此刻被黑壓壓的蒙生踩成潑墨色。
連院牆角落都站滿了前來送考的眷屬,衣裳接踵,極是熱鬨。
“讓道~!薛國公府的車轅可不長眼!”
薛貴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大聲嚷嚷,玉玨在車壁上叮當作響。
擁擠的人群,頓時如被銀槍劈開的潮水,露出玉階前香案上蒸騰的三牲煙火氣。
不知誰家的一頭青驄馬忽地驚嘶,踢翻了哪家書童捧著的墨硯,墨汁潑在雪地上汙了一片,轉眼被無數緞麵皂靴踏成混泥。
那書童將碎墨硯台捧在胸前嚇得哭嚎,場上叫罵聲一片。
嘈雜之中,
江行舟和薛家兄弟,提著描金考箱下車。
薛府馬車停靠的石階旁,坐著一些總角稚子的蒙生,正手捧著《千字文》高聲朗誦,臨陣磨槍。
“皇天後土,聖人保佑~!”
高爐香案前,一名穿洗褪色絳紫襴衫的白發老者點燃黃香,命人將三牲祭品擺上香案。
供盤裡冷透的豬頭泛著青白,鯉魚此刻正翻著死白的肚皮。
老者布滿繭子的手,撚著三炷香,對著縣文院“明經取士”的匾額,念念叨叨,焚香禱告。
他童生試五十載,屢考不中,渾濁的眼珠唯有乞求,盼著今歲能押中主考官出的考題。
香火混著晨露的清冽,氤氳成嫋嫋煙柱,到處彌散著嗆人的沉水香。
沉水香混著冷豬肉的腥氣,直刺喉管,熏得江行舟掩袖悶咳。
“這倔老張頭,他若能考中,定然是祖墳冒青煙了!”
春桃捧著江行舟沉澱的考箱,拂袖擋住香火氣,神情滿是鄙夷。
“這老頭你認得?”
江行舟愕然道。
眼前人群接踵,何止數千之眾!
“公子,小婢對咱江陰縣的人情世故,可忒熟了!眼前這群上千蒙生,大半叫的上名。”
春桃眸中八卦之火炙熱,壓低嗓音道:“這老頭是城南張廚子的老父,年逾七十二。
他初考童生那年,縣文院門前的梧桐才碗口粗。如今長比腰還寬,是咱們江陰縣童生試,出了名的釘子戶!
張屠子每回來咱薛府送豬下水都要念叨抱怨一番他老爹。
去歲大小姐及笄宴,這老頭想要進薛府私塾求學拜入裴夫子門下,硬要往咱們薛府賀禮塞他抄的《勸學篇》,卻被灶房當裹肉的油紙扔進灶膛也不看看他自家什麼身世,也妄想進薛府私塾!”
江行舟抬頭再看那老者佝僂焚香的身影,頓覺無比可憐。
蒙生人群喧鬨間,
忽地一陣槐花疾風卷起。
“這都即將縣試了,還誦讀詩書,燒香求道,臨陣抱佛腳,有何用處?!”
曹安輕聲嗤笑,此刻正昂首挺胸,腰間玉帶綴著寒光,踏著雲紋靴,碾碎飄落在地的槐花瓣,踏香雪而來。
“曹安!曹府祖傳《折桂文術》,代代子孫中舉,如探囊取物。五世折桂的底蘊,豈是我等寒門能及!”
“五十載枯坐香案前,不如曹府半部《折桂》承氣運!”
周遭蒙生們如分海般退避開一條道,神色中一陣羨慕。
出身曹府世家,身份顯赫。相貌俊美非凡,更是文道修行天才。
怎能不令人羨慕!
“呼~!”
忽然,又有一陣雪浪破空聲,自雲端墜落,驚得眾人回頭。
赫然看見,陸府世子陸鳴一襲素白廣袖攜著墨香,負手淩空而立,足踩著一團丈見方的素白雲團,飛抵縣文院考場。
“陸兄來了!這是詩文術結成的‘詩雲’!比單純的字‘雲’,強太多了!”
頓時,眾蒙生一片羨慕。
此時,
縣令之子李三郎李雲霄乘坐的步輦,碾過滿地狼藉抵達考場。看到風頭正勁的曹安、陸鳴二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中帶著寒意。
這二人是他爭奪童生案首的勁敵,對他們自然是心頭不爽。
縣文院牆外簷角處,人群中。
顧知勉將肩頭的雪花抖落,青竹紋襴衫的袖口沾著些許墨色——那是昨夜抄撰文章留下的墨跡。
他掌心攥著的油紙包滲出桂花糖的甜膩,狼吞虎咽。佇立在遊廊的萬字紋窗下,四處張望。
不遠處的廊道,突然爆發出哄笑,幾個紈絝士子正用嵌寶匕首削著特製的狀元糕,想博一個好兆頭。
三丈開外,江行舟和薛家兄弟,正立在縣學院的「在明明德」匾額下,等待縣學院開門。
“江兄!”
顧知勉望見江行舟,連忙快步過去,笑著將背上的考匣抵在雕著牡丹的廊柱上,低聲說道。
在薛府私塾這座遍地是簪纓世家子弟的頂級學府,也就江行舟和他寥寥數人而已,同為寒門士子。
“顧兄來了,你準備的如何?”
江行舟回頭見是顧知勉,不由笑道。
“還行!
此番縣試,考中前三十名童生倒也不難,難的是拿到本縣童生前五甲的名次!”
“江兄,可見過主考官蔡學政的文章?”
“這倒是未曾!”
“昨夜,我苦讀蔡學政當年考童生、秀才、舉人時的文章,押了一夜的考題
蔡公極其擅長農家學問!
若是僥幸能押中,或許有七八成把握能中童生十甲!”
顧知勉眼眶還泛著熬夜的血絲,帶著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