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們約在惠記酒樓。
不是第一次來了,許珈毓進庭院時,看見門前花木,回想起上一次來這裡時的情景。
當時江泊雪冷著臉,神情淡漠,立在庭院廊下。
身形挺括,如一竿修長的青竹。
那晚他可沒有給她好臉色。
導致許珈毓連帶著對這家酒樓,印象都不好。
孟靖南比她來得晚,他訂的是私人包廂,就在一樓,靠著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有兩層紗幔和竹簾掩著,窗外是一片搖曳竹林,積雪已經堆在窗下。
他進門時風塵仆仆,穿著三件套正裝,卻依然矜貴得體。
孟靖南脫下外套,搭在椅背,朝許珈毓溫和一笑:“抱歉,雪天路滑,高速有點堵車,來遲了。”
他又指左手邊,跟著他進來的男人:“這是老譚,譚鬆勤,我的律師,你叫他老譚就行。老譚,這是珈毓。”
許珈毓禮貌握手:“譚律師。”
譚鬆勤是個謙謙有禮的中年男人,容貌周正沉肅,看著很年輕。
許珈毓與他握手時還在想,他這個年紀,竟然已經在孟家做了近十年。
譚鬆勤笑道:“許小姐,不必客氣,叫我老譚就好。靖南把你的案子托付給我,是對我的信任,我感到榮幸。”
許珈毓有些拘謹,也跟著譚鬆勤坐下:“是我添麻煩了才對。”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安,孟靖南岔開話題:“好了,彆乾坐著了,點菜吧。”
惠記的招牌是燒鵝,許珈毓點了幾道菜,湯類要了老鵝煲,基本上全是孟靖南愛吃的。
問過譚鬆勤,得知他是海城本地人,口味和孟靖南差不多,她就沒有再點。
幾道菜都口味清淡,偏甜,不是許珈毓喜歡的菜係,她口味很重,飯桌上必點辣菜。
許珈毓讓服務員把菜單拿走:“沒了,就這些。”
譚鬆勤問道:“許小姐也習慣臨海的口味?”
許珈毓垂下眼,笑了笑:“還行。”
其實一直都挺不習慣的,許珈毓想,她來臨海三年還是受不了這麼寡淡的菜係,去倫敦那麼久,沒回吃飯也是辣醬炒一切。
她曾經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那種適應能力強的人,為什麼彆人能習慣,偏偏她不行。
可是孟靖南在飯食口味上,實在和江泊雪太像了。
大概也是在海城待過幾年的緣故,江泊雪吃飯也偏愛這裡的口味,許珈毓從前吃過他家阿姨做的飯,也是清淡,偏甜。
許珈毓不愛吃,覺得沒味。
那時候她耍脾氣可沒人慣著。
江泊雪眉眼很冷,對管家阿姨說:“不愛吃就讓她餓著,不必管。”
阿姨不敢違背他,隻能低頭說是。
偏偏許珈毓還很有骨氣,說不吃真的不吃。
第一天第二天,他冷著臉不管她,依舊我行我素穿好衣服下樓去公司,晚上回來再繼續折磨她。
許珈毓太倔了,一點不肯服軟。
到了第三天夜裡,江泊雪實在忍不住,他聽阿姨說許小姐今天又什麼都沒吃,終於忍無可忍,把她拖到樓下吃飯。
一桌子紅豔豔的菜,全放了辣子,聞著鮮香。
“吃。”他臉色很不好看。
許珈毓有些懵。
她其實真的還好,並不是很餓,以前學跳舞,怕上秤被罵,許珈毓經常節食,有時候一連幾天喝流食是常態,所以兩三天不吃飯也沒什麼。
江泊雪顯然不知道。
看他陰沉著臉色,許珈毓嘲道:“你不說不愛吃彆吃嗎。”
江泊雪那時繃著臉,冷笑道:“我怕你死在我家裡,處理屍體報備警局,多麻煩。”
許珈毓也沒反駁他。
那頓飯吃到最後,她吃得很歡,江泊雪卻壓根沒動幾次筷子。
飯後江泊雪上樓洗漱,許珈毓幫著阿姨整理桌子。
張阿姨背著她刷碗,忽然歎口氣,低聲勸她:“小姐,你以後彆和先生置氣了。”
“為什麼?”許珈毓很不解,停下手上動作,“是他故意不讓我吃的。”
碗碟被洗淨擦乾,許珈毓將它們放置原位,聽見身後張阿姨聲音:“先生不是那個意思。”
張阿姨挨近,接過她手上活計:“先生胃病挺嚴重的,我在家照顧他幾年,家裡從不給他做辣菜……小姐,你上次替先生擋酒胃不舒服,進了醫院,是醫生也說最近幾天禁油膩、禁辣,先生才不肯給你吃的。”
許珈毓不禁愣怔,垂著眼:“這樣啊。”他都沒說過。
“嗯,所以你彆和他生氣了,一會兒上去端杯奶昔給他……”
許珈毓沉聲說好。
她那時才知道江泊雪不能吃辣,於是在後來相處的那幾年,說不清是遷就還是彆的什麼,許珈毓慢慢也能陪著他吃清淡的東西。
最初的狠話不是那麼說的。
可她卻那麼做了。
菜很快上齊,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聊案子,飯吃到一半,譚鬆勤說:“小許,大致情況我已經都了解了,不過還有幾處細節,可能需要和你核對。”
許珈毓放下筷子:“您說。”
“你父親當年,是怎麼死的?”
許珈毓垂下眼:“跳樓。”
譚鬆勤愣了片刻:“母親呢?當時是一起跳下去了嗎?”
“沒有。”許珈毓淡淡地,“她當時懷孕,有點抑鬱,在姥姥家養身體。我一直瞞著她,沒讓她知道。”
譚鬆勤眉宇間浮出些許疑惑,快速掃了眼資料,遲疑道:“那後來怎麼……?”
資料上顯示,許珈毓的母親已經亡故,死亡日期,就在他父親去世後不久。
許珈毓捏著筷子,一根根挑去魚刺。
漫不經心的模樣,眉眼間看不出太多情緒。
她說:“後來,姨媽,也就是林秀,她當時去了姥姥家。因為我爸死了,姥姥覺得我們可憐,想把自己名下的房子留給我媽,林秀不答應,就去鬨……後來我媽就知道了。”
她還記得那年林秀說,你們母女兩個,都是狐狸精,裝什麼可憐。
“我媽回了湖市,不相信我爸死了,非要去他學校要個說法……她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能要到什麼說法?何況我爸那種醜聞,學校早就壓下來了,我媽被趕了回去。”
“她回到了家,在樓梯口遇到了孫德武。”
說到這裡,許珈毓頓了頓,沉默了很久。
她眼圈似乎有點紅了,但麵上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孟靖南和譚鬆勤放輕呼吸,隔間靜得不像話。
直到許珈毓的手開始發抖,她才緩慢拖出一絲隱秘的哽咽:“他把我媽推進房裡……”
天邊的雪忽然下得大起來,“砰”的一聲,窗外竹影婆娑搖曳。那片翠竹似乎實在承受不住積雪的重壓,終於折斷了竹身。
雪轟地墜落。
滿室隻剩許珈毓有些痛苦的喘息。
孟靖南輕聲問:“後來呢。”
許珈毓壓抑片刻,抹抹眼角,低聲道:“後來,那個孩子沒了,流掉了,我媽那天晚上就瘋了,瘋了三天,胡言亂語,誰也不認識,誰的話也不聽……”
“第三天,她跑到江邊,跳下去了。”
麵前的女人微微低垂眼眸,原本瀲灩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半掩,眼尾垂下,扯出一抹微弱的弧度。
譚鬆勤猛地拍桌子:“這個混賬!”
他替孟家做事這麼多年,十年在商場見過無數風刀霜劍,從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到如今海城戰無不勝的神話,自認為情緒,已經克製得很好。
此刻卻還是失態了。
許珈毓彎唇,從往事中回神,勉強笑了笑:“再後來的事,譚律你應該也知道了。我考入臨海大學,拿到了建武集團的實習,原本想自己查當年的事,還我爸一個清白……可惜,後來因為一些事,耽擱了。”
那三年她在倫敦,回不去。
許珈毓抬眼:“我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說胡元愷死了。胡元愷當年是我爸的朋友,孫德武也是他介紹給我爸的,我在想,他的死,或許和孫德武脫不了關係。”
譚鬆勤點頭,鄭重地說:“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竭儘所能幫你。哪怕不是賣靖南一個麵子,小許,我也會用儘全力去做的。”
許珈毓鼻尖一酸:“謝謝。”
這頓飯吃完,三人一道往外走去,風雪大了,雪粒好似冰雹,砸在臉上,生疼。
孟靖南撐了把傘,許珈毓沒想到晚上天氣急劇變幻,出門便沒帶傘。
“躲躲。”孟靖南將傘移過去,又問,“老譚你怎麼走?”
譚鬆勤說:“我回去對一下你擔保公司那個案子,順便把小許的資料整理一下,就回市中心那套房子了。”
孟靖南點頭:“行,那你路上小心。”
譚鬆勤的身影消失不見。
孟靖南垂頭對許珈毓道:“我送你。”
許珈毓看了眼鋪天蓋地的雪。
“好。”
她和孟靖南並肩往外走去。
或許是因為情緒還沒完全消退,許珈毓唇色蒼白,眼尾依舊綴著薄紅。
孟靖南走了幾步,忽然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披著吧。”
許珈毓愣了愣,想起那晚在海庭,他的圍巾她沒接。然而今夜風雪交加,她指尖冰涼一片。
許珈毓抿唇,還是接過:“謝了。”
孟靖南唇角彎起弧度,沒說什麼。
惠記酒樓離她下榻的賓館不算特彆遠,雪已經積起來,孟靖南開車出來,許珈毓收傘,上了車。
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後跟著他們兩個出來的身影。
李書行站在台階上,險些以為自己看錯:“臥槽……這他媽,這他媽是許珈毓?”
他忙掉頭,去看身邊江泊雪。
“她不是跟你賭氣,在倫敦不回來嗎?這又是怎麼回事啊?”
江泊雪沒理會他的疑問。
他穿著正裝,外麵仍然隻有一件黑色大衣,熨貼包裹著他,似乎抵禦不了什麼寒氣,他卻不覺得冷。
男人眉弓很深,鼻梁英挺,一雙如淵如海的眼眸,此時掀起滔天巨浪。
他抿唇,猛地踹了一腳身旁的車。
死死盯著兩人遠去的身影。
許珈毓告彆了孟靖南,進大堂摁亮電梯,電梯很快就來,載著她升向十三層。
她出電梯左拐,準備回房快速洗個澡,然後睡覺。
天太冷了,雖然進了酒店有暖氣,可她仍然還是控製不住地手腕發抖。
是強直的毛病犯了。
許珈毓沒太放在心上。
隻是出了電梯,路過拐角小花廳時,她忽然看見那裡站著一道人影。
背抵著牆,垂眸,隱沒在黑暗中。
大晚上的有點嚇人,許珈毓忍不住退了兩步。
直到月影偏移,許珈毓這才看清,這人是江泊雪。
他穿著黑色大衣,靠牆站立,似乎是喝酒了,許珈毓離得近,聞到一陣熏人酒味,他身上檀香清幽,被壓了下去。
江泊雪睜著一雙淡漠鋒利的眸子,靜靜望著她。
好像在等她,等她一個解釋。
許珈毓莫名被他這眼神看得心虛,不知道他大半夜發什麼神經。
但想起那天,她在他麵前狼狽不堪,又讓他買煙的事。
許珈毓又覺得有點丟臉。
她忍不住抿了抿唇,輕聲問:“有事?”
然而江泊雪沒有回應她。
沉默了很久,他才忽然答非所問地道:“你今天去哪了。”
許珈毓一愣,不明白他問這個做什麼:“吃飯啊。”
“和誰?”
許珈毓皺了皺眉,停頓片刻:“朋友。”
江泊雪驀地笑了。
下一刻,他欺身上前,抬手握住她肩,高大的身體如銅牆鐵壁,牢牢把她罩在原地,罩在了屬於他的陰影裡。
他像是夜晚的領主般,輕慢而冷漠地道:“朋友,什麼朋友?是能一起吃飯的朋友,還是連回家也能一起,睡覺也能一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