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外,日頭漸高,金燦燦的光輝灑滿琉璃瓦,晃得人眼暈。
祝語妺站在宮門前,這幾個月來,她過得順風順水,祝景臣在朝堂上步步高升,隱隱有成為新貴之勢。
而她,則受儘了太後的寵愛,賞賜如流水般湧入她的府邸,綾羅綢緞、珍玩玉器,堆滿了庫房。
今日,更是她的大日子。
太後下旨,冊封她為永安郡主,食邑八百戶,位同宗室。
這等榮耀,在寧國的曆史上,絕無僅有,祝家步步登天的又何止祝家男兒。
“宣永安郡主覲見——”
尖細的嗓音劃破長空,將祝語妺從思緒中拉了回來,她邁步走進了承乾宮。
大殿內,金碧輝煌,龍涎香嫋嫋升起,彌漫著一股令人心安的味道。
太後依舊端坐在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鳳椅上,隻是臉色比上次見麵時,蒼白了幾分。
“臣女祝語妺,參見太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祝語妺跪下行禮,聲音清脆,她進皇宮就像回家,絲毫不覺得緊張。
“起來吧。”
太後抬了抬手,聲音依舊溫和,這麼多年過去了,眼中對她的愛意絲毫不減。
“謝太後娘娘。”
祝語妺起身,一身華服熠熠生輝,
太後賜下了象征郡主身份的金冊玉印,又賞賜了一堆珍寶。
祝語妺一一謝恩,態度恭敬,挑不出半點錯處。
內殿裡,光線昏暗,靜得落針可聞。
太後還未回來,一群宮女太監正忙著收拾東西,動作卻有些慌亂。
祝語妺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了一幅巨大的山水畫上。
畫卷前,幾個宮女太監正忙著收拾東西,似乎是在整理內務。
突然,一陣喧嘩聲傳來。
一個宮女不小心碰倒了花架,花盆碎裂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回蕩。
“哎呦!小心著些!”
“這可是太後娘娘的心愛之物,摔壞了你們幾個腦袋都不夠賠的!”
一名太監驚慌失措的聲音,格外刺耳。
祝語妺皺了皺眉,循聲望去。
隻見幾名宮女太監圍在一處,手忙腳亂地收拾著什麼。
一幅畫軸,從桌子上掉落下來,摔在了地上。
畫軸半開,露出了畫中人的容顏。
祝語妺的心,猛地一跳。
那畫中人,眉眼如畫,清麗脫俗,竟與她有七八分相似。
緊接著,懸掛在牆上的一幅畫軸也隨之掉落,發出“嘩啦”一聲。
這……
祝語妺眸中閃過不敢置信,視線依舊放在先前那副畫作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一個小太監嚇得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祝語妺的心,也跟著狠狠一跳。
這幅畫……
這是怎麼回事?
太後為何要收藏她的畫像?
而且,看這畫軸的材質和裝裱,顯然是珍藏了許久。
祝語妺緩緩走到那幅畫前,彎腰撿起。
畫紙微黃,帶著歲月的痕跡,顯然不是新畫的。
她細細端詳,發現畫中人的眉眼間透著一股陌生感,仿佛畫的是她,卻又不是她。
她的目光,落在了畫的落款處。
那裡,寫著一首詩。
詩很美,卻透著一股淡淡的哀傷。
祝語妺細細讀著,越讀越心驚。
這詩……
她猛地抬頭,看向畫的右上角。
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印章,印章上刻著兩個字——守拙。
柳守拙!
祝語妺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柳守拙,那是先皇後的閨名!
她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讓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先皇後柳氏,出身名門,才貌雙全,卻與太後祝氏勢同水火,是朝堂上人儘皆知的秘密。
當年,柳家權傾朝野,祝家備受打壓。
兩家為了爭奪權勢,明爭暗鬥,不知上演了多少血雨腥風。
一個權傾朝野,一個母儀天下,兩人鬥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太後怎麼可能會對一個與自己死敵長得如此相似的人,如此寵愛?
這不合常理!
還有,她為何會與先皇後長得如此相似?
如果太後真的因為自己長得像母親而寵愛自己,那為什麼太後與母親的關係並不親厚?
唯一的解釋,是太後並非因為自己像母親而寵愛自己。
那麼太後,難道是因為自己長得像,她的仇人柳守拙?
太後對她的好,不是因為她像母親,而是因為她像……柳守拙!
可這怎麼可能?
太後與柳守拙,難道不是最恨對方嗎!?
祝語妺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張巨大的網,緊緊地包裹著,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所有的感知,在這一刻,都消失了。
她隻覺得,頭皮發麻,渾身冰冷。
祝語妺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朝那幾個宮女太監道。
“還不快把畫卷收回去?”
她聲音冷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郡主。”
宮女太監們戰戰兢兢地應著,手忙腳亂地將畫卷重新收好。
畫卷被仔細地撫平,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但祝語妺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揭開,就再也無法複原。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格外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宮女太監們才收拾停當,退了出去。
內殿裡,再次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她站在寢宮內,目光空洞,腦海中不斷回響著那首詩,回響著“柳守拙”三個字。
祝語妺的思緒如潮水般翻湧,腦海中閃過無數片段。
她想起太後對她的寵愛,想起那日太後初次見她時的溫柔眼神,想起太後曾說過的那些意味深長的話。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心中隱隱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測——她的身世與柳家有關?
片刻後,太後緩步走入寢宮,見祝語妺神色有些恍惚,關切地問道:“語妺,可是累了?”
祝語妺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恭敬地行禮道:“姑母,語妺不累,隻是想著您的失眠之症,特地帶了安神藥來,想親自為您上藥。”
太後欣慰地點點頭,拉著她的手坐下,柔聲道:“你總是這樣貼心,哀家有你這樣的侄女,真是福氣。”
祝語妺低垂著眼簾,手中握著藥瓶,心中卻是一片混亂。
她抬起頭,看著太後慈祥的麵容,忽然覺得這張臉變得陌生起來。她努力壓下心中的疑慮,輕聲道:“姑母,語妺為您上藥吧。”
太後微微一笑,閉上眼睛。
寢宮內一片靜謐,祝語妺的動作輕柔,心中卻如翻江倒海般難以平靜。
她聲音平靜,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幻覺。
祝語妺小心翼翼地打開瓷瓶,將藥膏塗抹在太後的太陽穴和人中處。
藥香彌漫開來,帶著一絲絲清涼,似乎能驅散所有的煩惱。
“自從景臣入朝,哀家輕鬆了不少。”
太後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欣慰。
“許多積壓已久的政務,都被他處理得井井有條,這孩子,確實有幾分本事。”
她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
祝語妺的心,卻猛地一沉。
太後這是在誇讚祝景臣,還是在敲打她?
她不敢多想,隻能低眉順眼地附和。
“景臣一向聰慧,能為太後娘娘分憂,是他的福氣。”
她聲音柔順,聽不出半點異樣。
太後微微頷首,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滿意。
“對了,哀家聽說,柳家那位老丞相,最近似乎有回京的意思?”
太後突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祝語妺的手,微微一頓。
她知道,太後這是讓她除掉柳家的人。
柳家老丞相,是先皇後柳守拙的父親,也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若是回京,必然會攪動京中局勢。
若是往日,祝語妺定會毫不猶豫地接下這個任務,想儘一切辦法,除掉這個心腹大患。
但今日,她卻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
她所有的算計,所有的謀略,在這一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後娘娘放心,總會有辦法的。”
祝語妺強壓下心頭的慌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她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太後看了她一眼,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
“嗯,哀家自然相信你。”
太後輕輕閉上眼睛,似乎是累了。
祝語妺鬆了口氣,緩緩退了出去。
離走出慈寧宮,一陣寒風吹來,祝語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隻覺得渾身發冷,像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渾身都濕透了。
回府的馬車,轆轆地行駛在青石板路上。
車輪碾過石板縫隙,發出有節奏的“咯噔”聲。
這聲音,平日裡聽來隻覺尋常,此刻卻像是重錘,一下下敲擊在祝語妺的心頭。
讓她感到一陣陣的窒息。
她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暖爐,指節泛白,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反而覺得徹骨的寒冷,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包圍。
像是要把她凍僵,凍成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她掀開車簾,看著外麵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鋪,熟悉的人群。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可是,祝語妺卻覺得,這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
陌生得讓她感到茫然。
她突然想起,自己從小到大,所擁有的一切,似乎都與“祝”這個姓氏緊密相連。
她的榮華富貴,她的權勢地位,她受到的所有優待……
都是因為,她是祝家的女兒,是太後的侄女,是未來的永安郡主。
可現在,她突然發現,這一切,都可能是假的。
她可能,根本就不是祝家人。
她可能,隻是一個被太後利用的工具,一個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
這個念頭,像是一顆種子,在她的心中生根發芽,迅速地生長成參天大樹。
讓她感到恐懼,感到絕望。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身邊的人,是不是也都是太後安排的眼線。
珍兒,劉州,甚至……祝景臣?
不,不會的。
祝語妺猛地搖頭,想要把這些可怕的念頭甩出腦海。
可是,那幅畫……
那個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還有太後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話語……
這一切,都像是一團迷霧,將她籠罩其中,讓她看不清真相。
她感到一陣陣的眩暈,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努力地深呼吸,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是,她做不到。
她的心,亂成了一團麻。
“郡主,您怎麼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珍兒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帶著一絲關切。
“我沒事。”
祝語妺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顫抖。
她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珍兒看出任何破綻。
“回府。”
她放下車簾,冷冷地說道。
聲音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和厭倦。
馬車繼續前行,很快,便回到了祝府。
祝語妺下了馬車,看著眼前這座熟悉的府邸。
高大的門樓,朱紅的大門,還有門前那兩尊威武的石獅子。
這一切,都曾經讓她感到驕傲,感到自豪。
可現在,她卻隻覺得壓抑,覺得窒息。
她甚至覺得,這座府邸,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籠,將她困在其中,讓她無法逃脫。
她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府門。
一路之上,遇到的仆人丫鬟,都紛紛向她行禮問安。
“郡主安好。”
他們的聲音,恭敬而謙卑。
可是,祝語妺卻覺得,這些聲音,都像是嘲諷,像是譏笑。
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嘲笑她的無知。
她強忍著心中的不適,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進院門,她便立刻吩咐道:
“珍兒,你去把沈容叫來。”
“是,郡主。”
珍兒答應一聲,她還沉浸在自己小姐被封為郡主的喜悅中,高高興興地去做小姐安排的事。
祝語妺獨自一人,站在院子裡。
看著周圍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她突然覺得,自己怎麼那麼蠢。
突如其來的那麼莫名的寵愛,她這麼多年居然就坦然接受了。
回到府中,祝語妺坐在窗前,凝視著手中的玉佩,心中思緒萬千。
她忽然想起祝景臣,想起他今日在朝堂上的意氣風發,想起他看向自己時的複雜眼神。
“贗品總要更虔誠些。”她輕聲自語,這話本是說給他聽的,如今居然放在自己身上也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