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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大雪(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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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對陳凝田而言是十分特殊的存在,這裡有她思念的人,也承載了她許許多多的年少幻想。

貞儀與陳凝田十一歲相識,十五歲分離,相互陪伴占據了對方最明亮的少年時光。二人時隔八年再次相見,淚眼蓋過了笑眼,眼眶中都不禁盈滿了酸澀又歡喜的淚。

陳凝田裡裡外外都變了許多,貞儀拉著她在窗邊書案旁的高腳圓凳上坐下,她拿帕子邊拭淚,邊認真看著眼前的貞儀,笑眼裡含著淚,道:“德卿,怎好似隻有我一人要老去了?你怎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人的長相自然都是會隨著年齡而變化的,但陳凝田眼裡的貞儀依舊輕盈靈秀一如少時,若非說哪裡變了,那便是輪廓氣態更清晰了,原先即是靈秀青山,而今是晨霧散去的靈秀青山。

晨霧散去,自然就會被更多世人瞧見真容。

陳凝田說話間,端莊乾淨的裙角晃了晃,她垂眼瞧,隻見貓兒端坐仰首,抬起一爪正撥弄她的衣裙。

陳凝田又驚又喜不可置信,彎身將那團毛茸茸的橘白抱起:“橘子?橘子竟也還在……”

她將橘子抱在懷中,淚水打濕貓兒的毛,微微抬首間瞧見了小案稿紙上那密密麻麻的數字算式,破涕為笑間,甚感哭笑不得,又覺德卿身邊果真是哪兒哪兒都沒變。

人也一樣,貓也一樣,就連這些怎麼算也算不明白、多看兩眼就能倒頭睡過去的算稿也一樣!

“德卿,你可還記得,從前你的書桌便是這樣臨窗而置的,你教我算學,我沒學幾日便聽不懂了,筆都給你咬禿了好幾支……”

“筆禿了還是小事。”貞儀接話道:“後來你乾脆不學了,隻在一旁抱著橘子給它捋毛,貓也隻差禿在你手中了。”

陳凝田笑起來,低頭拿額頭抵了抵橘子,又說起從前的諸多趣事。

她隻回憶過往,貞儀卻更關心她的現狀,信上說來總歸淺,貞儀攥著好友清瘦微涼的手掌:“宛玉,你過得好是不好?”

這問話似乎過於淺平了,卻叫陳凝田心口處抽動了一下,她看著眼前好友,片刻,輕聲道:“兩個孩子都很乖順聽話,衣食更是無憂……這樣的日子,又有哪裡不好的呢?”

橘子自上了年紀後,愈添傲氣,輕易不允許被除了貞儀之外的人抱太久——很多人根本沒掌握真正的抱貓技術,貓在人身上,一點也不舒服。

但這一日,橘子躺在陳凝田臂彎中,由著她抱了很久,聽她和貞儀說話。

直到天色將暗,守在屋外的孔家婢女隔門催促。

貞儀原想留陳凝田在此過夜,但到此時也未再“唐突”挽留了,縱是萬般不舍,也隻能送好友登車離開。

青驢車跑過石板路,嗒嗒聲響乘著寒風遠去。

年輕僧人盤坐殿中,嗒嗒聲響圍著木魚蕩開。

陳凝田之所以能在金陵多逗留數日,是因她向同行的丈夫家人謊稱身體不適——或也不能說是謊稱,她是真的受寒咳重,隻是受寒乃是她刻意而為。

離開金陵的前一日,陳凝田以祈福為由,終究去了一趟棲霞寺。

見到貞儀後,陳凝田曾向貞儀再次確認著問:【德卿,你未曾將那件事告知他吧?】

隻這聲“他”,貞儀便明曉了她在說什麼,答她:【我既答應了你,自會守口如瓶的。】

當年王介卷入科舉案困於牢獄之中,陳凝田曾求得丈夫寫信為王介陳情,山東孔家後人的話總是有些重量的……那是陳凝田第一次“越線”,即便她口中的王介隻是她家中世交的後人、她心中的兄長。

她的丈夫最終答應了她,隻是那封信遞到貞儀手中時,王介之事已了,科舉案已了,一切塵事也已了。

大雪紛紛,為山寺覆上一層銀白。

陳凝田想,哪怕他隻是尋常故人,她既路過此地,也有理由去見一見的,總歸她與他在年少時也並未有過有違禮數的舉動,他是那樣坦蕩的君子人物,為她留足了問心無愧的餘地,可是……可是,此時見他一身單薄僧衣在雪中清掃寺道,她卻到底是再沒辦法將手中的傘舉過他頭頂了。

陳凝田駐足時,年輕的僧人也已直身望來,兩道目光之間隔著漫漫飛雪,雪花柔軟輕薄,卻割開了一道萬丈天塹,讓誰也沒辦法再近前一步。

月令集解中言:【小雪,三候,閉塞而成冬。】

待到小雪三候結束,大雪節氣便到了。

冬月裡,錢與齡回了娘家送年禮。

嘉興離金陵不遠,錢與齡每年都會多次往返。正也因此,錢家的小輩們都和這位作風瀟灑的姑母十分熟悉親近,每當錢與齡回金陵時,總少不了有小輩向她請教學問。

今日來個請教書畫的,錢與齡自是不在話下;明日再來個求指點詩詞文章的,做姑母的也是信手拈來;可後日來的這個十來歲的侄兒,卻是拿了個算學冊子——

“拿這個來問我,你可算是問錯人了。”錢與齡笑著看向一旁幫著整理詩稿來信的人:“儀吉,你該去向這位鄰家女史請教才對。”

錢儀吉不過十來歲,半信半疑地看向貞儀,向她施禮請教。

自此後,一連三日,貞儀每次來見錢與齡時,錢儀吉總會跑來向她請教算學。

見他在算學之道上確實有些悟性,貞儀便與他道:“不妨先將《曆算》與《籌算》讀透,你這幾日問的這些問題在書中均有解法。”

錢儀吉愣了愣,才道:“女史所言是梅文鼎先生的《曆算》與《籌算》嗎……小子如今實難讀通……”

貞儀也愣了一下:“讀來很艱難?”

“……”錢儀吉不語,隻一味瞪大眼睛。

錢與齡不禁笑了起來,她對貞儀道:“你當誰都與你一樣,八九歲的年紀就能看得懂那些艱澀算法了?那可不是單識了字便能讀通的!”

又道:“彆說他如今這般年歲了,縱然是連同我在內的許多大人士人,如今也不見得能看懂那《曆算》一書中的高深龐雜之處!”

貞儀恍惚想到了什麼,她笑著對錢儀吉道:“你且等兩日,兩日後我再過來。”

兩日後,貞儀交給了錢儀吉一本手寫冊子,上麵是由她簡化解析過的《曆算》的上半部內容。

錢儀吉又驚又喜,如獲至寶,對貞儀更添欽佩。

錢家子弟眾多,常出入江南各大文社,這本手寫冊子輾轉傳入了金陵算學社中,很是引起了一番振動,有人稱歎道:“真可說是……其義約而達,其理簡而顯,綱要齊備,透徹簡明了。”

“若非是對《曆算》知之儘詳,若非是對算學一門已然登堂入室乃至如數家珍,斷然不可能做出如此儘其精微的剖析!”

“若非有數十年的鑽研隻怕不可成此事……”

“倒不知這位先生是何方神聖?我等竟從不知金陵城中還有如此算學高人!”

待聽聞書此冊者乃是一女子,且是一年輕女子,社內一陣靜默後,卻是愈發轟動了。

此冊被傳抄之下,在喜好算學之人手中流傳開來,待來年春時,輾轉傳到了一位宣城學子手裡,他將其帶回宣城,送去好友麵前:“……是從金陵城傳來的“小曆算”,兄長猜是何人所著?——乃一金陵女子!似是聽兄長提起過的!”

春暖花開的庭院中,身穿素袍的詹枚接過細看,眼中閃爍出一點久違的笑意,好一會兒,他才說:“二妹妹所擅,遠不止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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