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軲轆滾過青石板,如同琴竹敲打揚琴。
聽海閣被遠遠甩在後方。
車廂寬大,矮幾上跳躍著一豆燈火,將兩道影子打在車廂兩壁。
“這次步天澤來信,我沒有立刻告知族裡,不是刻意隱瞞。”
洪範說道。
“實在是有一些事還沒想清楚。”
矮幾對麵,洪堅點點頭。
他完全相信庶子的話。
洪範雖然忙於修行沒有具體執事,在族裡的地位卻已經超過洪明、洪偉幾人,幾乎與洪武、洪禮齊平。
至於聲望,更是猶有過之。
這是理所當然的。
日中則昃,為天地恒常之理。
老一輩的渾然境們雖然壽元還有不少,但武道潛力早已耗儘,像洪禮的實際戰力甚至在逐年降低。
而洪範譬如初升旭日,還遠遠望不到巔峰。
如今,族裡任何人都沒資格、沒能力去逼迫洪範做他不想做的事。
所以他既然不說,必然是心中有思慮未定。
沉默持續了片刻。
洪堅隻靜靜等。
最終還是洪範自己開口。
“步天澤的玉佩代表著一條路,也代表著他的關切與催促。”
“他希望我正式加入器作監,修習《天機典》。”
在第一次見到聞中觀的時候,洪範就知道自己未來要作出抉擇。
隻是彼時修為尚淺、聲名未遠,還可以暫時擱置、且看且走。
但現在到時候了。
洪範抬頭望向洪堅。
後者漆黑的瞳孔倒映燭光,仿佛裡頭有火在燒。
“天機典,我見識過。”
洪堅回道。
“上限是元磁初階,在肢體控製方麵功效很強。”
“我記得錢大匠打磨的精鋼零件,精度能夠達到一寸的三萬分之一,遠超過修煉其他武道的力境武者。”
“是的。”
馬車起伏,洪範注視著舞動的火苗。
“《天機典》在戰鬥方麵很一般,可到底是第二品武道,能夠成就元磁。”
“聞師匠替莊立人向我傳了句話。”
“隻要我去西京,在器作監全職任事,他會幫我搜羅轉輪丹,並親自傳授武道。”
他說到這裡,語音艱澀,略有些難以啟齒。
魂穿也好,兩世為人也好,洪範這輩子到底是姓洪的,也在洪家紮下了根。
炎流功再差,也是洪家的家傳武道。
“修羅宗的轉輪丹數量稀少,價格不菲。”
洪堅聽說過這種丹藥。
天下四大武道宗門之一“修羅宗”的出產,能夠在武者散功轉修時降低真氣損耗。
“轉輪丹好像對真氣屬性有要求?”
他問道。
“對,轉輪丹能使散功轉修損耗從二三成降低到半成以內,但不能轉換對立屬性真氣。”
洪範回道。
“炎流功是火屬性,天機典是無屬性,所以沒有衝突。”
“可是炎流勁與沙世界能夠很好地配合。”
“轉修天機典後,我研發的殺法都隻得束之高閣。”
馬車咯噔跳了一下,轉出了安寧大街。
洪堅已完全了解庶子的兩難。
現在擺在後者眼前的岔路,是一條康莊大道。
名師傳授第二品武道,不需要擔心武道資源不足。
可以想見的未來,洪範或許會成為大監造,或許會成為術聖。
在他可能的一百數十歲壽元內,將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一言可決無數人命運。
當然,這也將是他的上限。
器作監不比另一個世界的企業,不是辭了職就能恢複自由身的。
而洪範若拒絕器作監的橄欖枝,前路又不知會有多少坎坷、多少艱辛了。
洪堅思慮片刻,開口道。
“炎流功是第三品,最高止步先天。”
他沒有表露任何態度。
“境界對武者的戰力、壽命都是決定性的。”
“天機典直指元磁,不論專擅如何,都遠超任何三四品武道。”
“可我覺得,你其實不想轉修天機典?”
洪堅突地問道,雙眸直視著洪範。
“確實有所顧慮。”
洪範回道。
“顧慮什麼?”
洪堅追問。
“你在顧慮器作監的束縛?”
他未等庶子回話,便給出答案。
“器作監可以支配天量資源、權勢無窮,卻受朝廷以天機典挾製,武道最高隻能到元磁境。”
“而你還想要走得更遠……”
洪堅看著完全談不上親密的兒子,將後者的真實想法緩緩說出。
“天人、武聖,甚至還要更遠。”
洪範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還是第一次聽洪堅說這麼多。
在金海城眾高層裡,有見微知著的,有心竅玲瓏的。
洪堅向來被認為木訥、愚鈍。
但今夜,在這小小馬車裡,正是這位洪家家主,將他從未說出口的想法一眼看穿。
洪範沒有回話。
他向來不願在事情做成前大放豪言壯語。
人族兩千年,至今僅有不到百位武聖。
列位其中,難度遠比前世當個一國總統、首相什麼的更高。
“我知道你不是個輕浮的人。”
洪堅垂下眼眸,繼續說道。
“但推進一門武道的上限會比你想象的更難,尤其是先天、元磁這樣的大關卡。”
“每次推演都是行險。”
“一旦失敗,受傷是必然,送命也未必。”
“很多才華橫溢者年輕時不可一世,動輒武聖天人雲雲,百中九十九到死也到不了元磁境。”
他說完,不再開口。
洪堅在等洪範給出回答。
半晌後,當馬車拐過又一個路口,接近了洪府大門,洪範才終於開口。
“或許好高騖遠,或許貽笑大方……”
“但我此生不願隅於氣境!”
他回得明快,回得堅決,回得斬釘截鐵。
矮幾上,豆大的燈火猛然一跳,竟有刹那燎原聲勢。
“好,那就不要去器作監。”
洪堅輕輕頷首,有極淺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閃即逝。
然後,他很認真地給出承諾。
“再等等,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
五日後,二月二十五。
燈火星點,夜色黯淡。
金海李家,族長書房。
“我們下午收到回複。”
蕭十三一手搭在椅背,姿勢放肆,神情卻緊如張弓。
“步天澤還在賀州,給洪家小子的那封信也隻是一封信而已。”
“隻是宮珩昨日啟程回了同光,一時動不了洪堅了。”
他手掌按著木桌,指甲發力摳下一塊漆皮。
“我總覺得有人察覺到了我們的存在。”
“器作監的備料倉庫、城防司的軍械倉庫、城守府的糧倉……一個個全都守衛森嚴,與幾個月前不是一個樣子。”
“往大處說,整個金海城竟有些外鬆內緊,暗中提防的意思。”
“這種時候強行動手,莫說破壞不成,哪怕放了火也燒不大,隻會打草驚蛇。”
一番話說完,與他對坐的李家三人除去李鶴鳴外,都明顯坐立不安。
“無非是被他們發現了龍嗣精血,引發了一定警覺罷了。”
坐在兄弟身邊的蕭十二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嬉笑著開口。
“剛剛提到的事倒也不是不重要,但隻是錦上添花而已。”
“你們不用擔心蛇人那邊。”
他往後靠上椅背,全身鬆弛。
“有些事現在說出來也沒什麼。”
“我們是與一位銀鱗神子定下了契約,對價亦已付清。”
“到了三月後,那銀鱗畜生麾下的一支精銳私軍就會進駐金海沙漠以北,有兩位五祭將領帶隊。”
蕭十二進一步解釋道。
“待天氣再暖和些,不論這邊準備得如何,隻要我們發出訊號,它們立刻就會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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