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是什麼?
對於一個自幼在沙漠中艱難求生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長到這麼大見過的最大的水麵不過族人倒下時溢出的血泊,族中倘若有哪個孩子恰逢落雨的緊要關頭降生那也是一定要被抱出去好好炫耀一番的——必然是三重眼的地母神親吻過嬰兒的額頭,他才能如此幸運。
大海是很多水聚在一起,鹹的,這就是卡卡瓦夏來到伊維爾之前對“海”的全部認知。
他沒上過學,不認識字,離開茨岡尼亞4前曾天真的認為那日日不休的風暴正是地母神的氣息。多麼威嚴的氣息呐!直到後來同行的其他奴隸告訴他那隻是數顆恒星星風互相作用下的產物,蒙在少年雙眼前的屏障應聲破碎殆儘。
今日方知埃維金人早已被神明拋棄。
如果我們生來就該忍耐這樣的痛苦,那麼埃維金到底造下過何種深重的罪孽,才會為了接受懲罰而出生?
冰冷的海水沒過腳踝、小腿、膝蓋、腰間,背後被人堪稱溫柔的輕輕推了一下,冒著白煙的黑色海洋瞬間變成一片色彩斑斕的世界。手持型強力光源支援得及時,黃綠色的帶狀海藻仿佛神明垂下的帷幔,需要人自行推開。
安娜不打算把菜鳥帶進深水區淹死,再說這十一層的犯人個個目露凶光,用腳指頭想也能想得到他們打算趁機做點什麼,總得挑個好地方動手料理。至於所謂的貸款和欠債……管他呢,隻要能達到典獄長的最低容忍限度就行了。債務肯定是還不完的,能還完這裡就是療養院而非監獄,所以還努力個屁?
夠吃夠住一分不留,躺!平!
沒有通訊設備人類無法在水下以語言直接交流,她索性撕了條長長的海藻拴在年輕人手腕上,另一頭留給自己。卡卡瓦夏原本是有些慌張的,一看到不會被丟下馬上就變得信心滿滿。彆的他不敢說,運氣麼,那還真不缺。
小朋友貼在淺海的海床上大力騷擾欺負各種水生小動物,他手上好像自帶魚餌,魚蝦貝蟹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排隊出現在眼前。安娜看了他一會兒,等新手趕海趕得忘記緊張後她提緊長棍將注意力投向四周。
她也得狩獵,不過狩的不是魚。
碳基生物,脊索動物,哺乳類,陸生,能夠直立行走,主要技能點加在智慧屬性上。這種生物經常會出現加錯了點的個體,殺起來並不難。此刻他們正悄悄跟在後麵互相打手勢,充當誘餌的家夥或可憐兮兮或熱情洋溢,繞過好大一圈去和第一天潛水的新手交朋友。
卡卡瓦夏剛把一隻比手掌還要大上兩倍的刺豚趕進口袋,這家夥大概是睡迷糊了,溫順的如了年輕人的意,渾身上下淬毒的骨刺一根也沒豎起來。他看到不遠處有條軟綿綿黑乎乎的東西緩緩移動,剛伸出手旁邊遊來一個好心的姑娘。
她拍開他裹在設備裡的手,比比劃劃的意思不能更明顯。
——當心!這東西不能吃!
伊芙琳回憶了一下目標黑羊的模樣,不得不感歎同樣都是重刑犯有的人生了張看上去就像是被冤枉的臉,有的人長得不死個十次八次恐怕難以平息民憤。
不過伊維爾比他更好看的人多了去了,登上名單的甚至不僅限於人類,伊芙琳簡單遺憾了一下就把這事兒扔到腦後。
漂亮男孩的死活哪能比自己的生活水準更重要?給男人花錢純屬自找倒黴,胡亂心疼男人一輩子翻不了身!
比起他身後跟著的女人,獵羊小隊一致投票同意先把這小子乾掉。無他,軟柿子好捏而已。誰叫他看上去好欺負?欺負的就是他!帶崽母獸尚且會為了突圍求生放棄幼崽,這兩人並非母子關係看著也不像情人,那個女人不會為了搭檔就把自己的命留在海裡。
一個埃維金人而已,不值當什麼,就連做奴隸都賣不上價。
卡卡瓦夏受了她的好意,果然不再去抓那隻碩大的海茄子。
海茄子當然沒毒,不好吃不代表它不能吃。但伊芙琳需要一個理由靠近目標,黑鍋就隻能交給不能跳起來反駁的家夥背好。
這一路上她期待了很久,咬人的海鰻,有毒的石頭魚,帶刺的鰩魚,甚至連色彩絢麗的海蛞蝓也沒遇到!這都是什麼破運氣!
算了算了,等會兒弄死這小子後回頭再把這海茄子撿走吧,這麼大個兒真的很少見。
出身沙漠部族,被人輾轉售賣的年輕人很簡單的就被她騙過去了。他還以為這又是個好心人,就像隻龍蝦似的憑著直覺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安娜默默掐斷那節海藻,打架的時候身上累贅太多會影響發揮。眼看對手派來的魚餌好懸沒被搭檔釣成翹嘴,她把長棍的放電值拉到最大,忽然潛入海底撿了朵藍色皺褶海葵反手一貼。
太過激動以至於貼得太近的先鋒被人糊了一臉海葵,雖然沒有造成有效傷害但他同時失去了視野。
刺細胞伸出的細絲結結實實貼在質地薄脆的連體衣上,海葵肥厚的身體把潛水鏡遮得嚴嚴實實。
住在海葵裡的小醜魚驚慌失措,夫妻兩個圍著用臉拆掉它們家園的惡棍口誅筆伐。這個品種和人們認為的無害小魚頗有差彆,尖利的牙齒很快就將這個人的過濾膜潛水服撕出一道口子。
他這邊正和小醜魚殊死搏鬥,冷不丁一根長棍橫過來戳在潛水服破口處。
渾身一麻,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大抵是要重開了。
安娜與其他好心來幫她減輕負擔的獄友打得火熱。水裡阻力大,鬥勇不如鬥智,眼見對手裡最傻的那個露出破綻,她立刻抓住這隻雞腳送對方去隨波逐流。
長棍儲電有限,每次都要等到關鍵時刻一擊斃命才好。
兩邊打了個照麵,己方猛猛衝的大將一個照麵就被扔到旁邊冷處理,其他人更是讓人攔住了直取軟柿子的去路。
被電暈過去的人體失去控製隨水飄蕩,看上去就和死了差不多,無論真假視覺上很有威懾力。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不講武德!
沙子,海帶,破損的貝殼,慵懶的海膽海葵以及刺豚……一切能被摸到的東西全都變成了武器,她就像條溜滑的魚,每過一招立刻遁走絕不在原地停留。
這種近乎無賴的打法硬是憑借一己之力將整個獵羊小隊分割成兩部分,如今大家隻希望伊芙琳那邊能快些得手。
有人被不明生物的刺紮了一下,有人潛水服破損,再不拿點真本事出來今天這筆買賣多少得虧。
從海麵上看,這處相對清淺的海灣下似乎有幾頭不大不小的海獸在爭奪地盤。時不時冒出個水花和氣泡,一條又一條兩腳魚陸陸續續翻肚上浮。
地盤之爭,素來如此。雖說不至於一上來就到既分高下也決生死的地步,但是打著打著火氣難免蹭蹭往上冒,下手自然也是一招比一招要命。
卡卡瓦夏和好心的少女攜手撿了很多海貨,全都是能兌換大把伊維爾幣,好吃好看還好安全的小可愛。年輕人滿懷欣喜的仔細辨認各路懸賞目標,僅他一個人就足以完成博識學會給的半部懸賞清單。
伊芙琳也是奇了,怎麼有人的運氣能好到這種地步?運氣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伊維爾?他就不該被抓到才對!
她從一開始的驚訝逐漸麻木,最後乾脆主動帶著卡卡瓦夏滿海底搜尋——等會兒隊友們一擁而上,連人帶貨一樣都走不掉!
隻當這是個人形倉庫吧,還能幫著分擔一半獵物重量。
然而說好的隊友左等等不來,右等還是等不來,周圍甚至聽不到除了海洋動物意外任何外來者的聲音。到這裡伊芙琳難免從心中生出幾分焦躁,她頻頻瞄向卡卡瓦夏被海水帶得左右亂晃的身形,大有種我上我也能的念頭。
憑什麼不能呢?就體型而言我和他差不多,論力量男女之間天生的差異在海水阻隔下被無限縮小,這家夥一看遊水的姿態就知道是個新手,沒有庇護者在側且翻不起大浪。
總而言之他除了運氣好什麼都不是,埃維金奴隸,身段柔軟得很,全宇宙公認最適合他的地方隻有娼館。
她想了一會兒,終於拿定主意。
連體的潛水衣隔絕海水也隔絕電流,製式長棍能放出的電量有限,無法擊穿這雙層的buff。但是海底並不缺武器,赤手空拳的人類是盤菜,但是當他手裡隨便握著塊石頭就能立刻變身成為獵人。
伊芙琳佯做摸魚,實則從海底細沙裡摸出隻六角蜘蛛螺握緊——這東西的甲殼上向外生有風車狀的數條細長突起,像刺又不是刺。如果一擊得手,當然無需贅敘,但是萬一失手了呢?
隻消年輕姑娘笑著比劃一句“開玩笑的對不起”,同樣年輕的男孩子十個裡有九個半會昏頭昏腦接上一句沒關係。
說不定他還會在心底美滋滋竊喜。
她怎麼不和彆人開玩笑偏和我開玩笑呢?分明是我和彆人不一樣!
嗯,對,確實不太一樣。
所以當那個年輕的埃維金人像是摔了一跤那樣避開來自背後的攻擊時,她根本來不及發起第二次進攻這場迂回了許久的平和爭鬥已然落下帷幕。
海底是個危險的地方,它對所有人類一視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