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的第二日,即初一這天,是趙雪梨為數不多能見到薑依的時刻。
她心中憂思,近乎深夜才在裴霽雲懷中睡過去,但不到一個時辰,感受到些微動靜,她就又模模糊糊睜開了眼。
趙雪梨眼中映著朦朧天光,見到裴霽雲慢條斯理整衣束冠,她下意識開口:“表兄你去哪裡?”
裴霽雲將將束了發,他聞言側眸看過來,神態自若,輕聲道:“可是吵到姈姈了?”
趙雪梨搖頭。
裴霽雲走過來,俯身親在她的額頭,聲音柔軟:“我先回去換身衣裳,時辰尚早,姈姈還可再睡上一個時辰。”
趙雪梨含含糊糊應聲,迷蒙著卷過被子,翻身又閉上了眼。
她不知道裴霽雲是何時離去的,但再次被驚醒時天色已經漸亮,她的房中似乎還殘留著寡淡的鬆霧香,軒窗開了一個小角,那香很快便被吹散,雪梨恍然地坐起身,拍了拍臉,讓自己更清醒幾分,而後利索地一把掀開錦被,下床穿衣。
雪梨特意從櫃子裡拿出一件顏色最鮮亮的紅色襦裙。
其實她最喜愛的並非是熱烈張揚的紅色,而是青色,雪梨喜歡它的淡雅和脫俗。
不過每每能見薑依的日子,她還是更愛穿紅,顯得有氣色、日子過得好,娘親也最愛紅了,見了總是很歡喜。
趙雪梨認認真真給自己上了妝,坐在銅鏡前細致耐心地挽了個雙髻,還用朱砂筆在額前畫上了玉蘭樣式的花鈿。
她放下筆,細細打量自己,銅鏡中的少女朱唇皓齒,肌如溫玉,發間的點翠蝴蝶簪流光溢彩,靈動不已,似真活過來了一般,與她清麗明眸交相輝映,盈盈生光。
趙雪梨滿意了,這才起身推門離開。
她照例先去老夫人的鬆鶴院。
在大縉朝,子女拜年也是很有幾分講究的,尋常百姓還好,王公貴族的講究就頗多了。
除了在服飾上有諸如顏色、圖案、紋樣、材質等細致要求,還有男女儀態,以及拜見順序都有嚴苛規定。
侯府中的子女要先去祠堂,祭拜祖先牌位,而後才按著族中輩分依次拜年行禮。
但雪梨是個外人,自然進不了祠堂,於是免去拜祖這一禮節,隻需要先向老夫人拜個早年,再去侯爺處見過薑依便可。
她來得遲了一些,老夫人已然領著子女祭過了祖,此刻正一家子坐在暖閣熱鬨地說著話呢。
雪梨進去時,又不可避免地與裴諫之打上照麵,她隻在進入簾子時不小心同他對上過一眼,此後都克製著眼睛不亂看,倒也算得上相安無事了。
一一見了禮,拜過早年後,她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在暖閣中坐了好一會兒,慢悠悠品茶的侯爺才瞥過來一眼,淡聲開口:“初一了,稍後也去見見你母親。”
趙雪梨心下欣喜,連忙應下。
她近乎立刻就坐立難安了,恨不得立馬飛出鬆鶴院,去到瓊華閣。
裴霽雲似乎看出她的難耐,笑著開口:“姈姈,現在便去罷。”
他招了招手,從驚蟄手中拿過一個檀木禮盒,遞給雪梨,“也順道將這份薄禮帶給薑夫人。”
薑依已然是淮北侯名正言順的姨娘了,但裴霽雲從來都是喚她薑夫人,老夫人並不苛責他這種失了禮數的行為,淮北侯亦是對此波瀾不興。
趙雪梨接過檀木盒子,又怯怯看向淮北侯,見他淡漠地頷首,提起的心才放了下來,當即行禮掀簾離去。
薑依被困的瓊華閣位於侯府東院,緊挨著淮北侯的寢殿,門口有著十來個粗壯的婆子把守,雪梨抵達時,她們或許已經被提前打過了招呼,仔細搜尋一番,又打開了檀木盒看過,便放了雪梨入內。
瓊華閣被打造得極其豪奢,簷角之下垂著十六對金絲鈴鐺,風過時會唱出一段段清悅之音,閣中二十四扇朱漆雕花門皆鑲嵌著南海硨磲,瞧起來醒目不已,就連足下鋪陳的也是極其昂貴罕見的金線綴著南洋珠的波斯毯,地毯上繡著數百朵之多的並蒂蓮,栩栩如生。
趙雪梨踩過並蒂蓮,進入裡間,繞過整塊和田玉雕成的四季屏風,看見床榻之上仍然酣睡的薑依。
房中地龍燒得旺,薑依隻蓋了套薄被,一截雪白皓腕垂在床沿,青絲橫鋪在床上,宛如綢緞,她毫無疑問是漂亮到極致、令人驚歎的,肌膚瓷白細膩,眉眼疏冷,似高山之上最矜貴孤傲的雪蓮,將開未開地長在清霜裡,麵頰瑩潤泛著紅,唇色卻淡得近乎慘白,眉宇籠著,還未睜開眼,就自有一股堅韌倔強的氣度流出。
雪梨走近床榻,默然片刻,才輕聲喚道:“娘親。”
薑依恍然在夢中,沒什麼反應。
雪梨走近床榻,又連著叫了許多聲,她長睫才微微顫動,輕而緩地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同雪梨有六分像的桃花眼,瞳孔是如出一轍的淺茶色,不過薑依目光如霜似雪,清冷不已,而雪梨眸中一派溫順,恰如軟和春風。
薑依見到雪梨,初時有幾分怔愣,而後邊坐起身邊語氣恍惚地開口:“姈姈”
她們近乎半年未見了,薑依似乎更加消瘦幾分,那寢衣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落落的,寬大衣襟之內隱約可見不少曖昧的青紫痕跡。
趙雪梨鼻子開始泛酸,“娘親,今日初一,侯爺特準我來看看您。”
她將手裡的檀木盒子拿出來,“這是霽雲表兄托我給您的年禮。”
薑依聽見這話,才好似回過魂,怔愣開口,“初一了呀。”
她念完這句,沒有看向檀木盒,隻是不錯眼地看了雪梨半響,掀開薄被,起身將那盒子隨意擱置,而後牽住雪梨的手往臨窗的軟榻邊走。
薑依隨意坐下,迎著絢爛的日暈細細打量雪梨,視線在那張與自己越發相似的清麗麵容上逡巡,目光近乎停滯,長睫下的淺色瞳孔逐漸覆上一層晦暗情緒。
趙雪梨被看得有幾分不自在,她眨了下眼,又喚了聲娘親,問道:“我臉上是有什麼東西嘛?”
薑依搖頭,先是側目看向房門,沒見人影,才壓著聲音道:“姈姈,你年歲不小了。”
趙雪梨似有所覺,躊躇著沒有搭腔。
薑依又道:“娘親彆無所求,隻願姈姈不要同我一般,給人做了見不得光的側室。”
趙雪梨心臟微微一抽,“娘親,你是被逼的。”
她想到薑依這些年被圈禁強迫的遭遇,溫順的眼中泄出點難過和恨意,“都怪他們仗勢欺人如果不是侯爺”
薑依搖了搖頭,打斷雪梨未儘的言語,突然轉開了話頭:“姈姈,你的婚事自己可有想法?”
趙雪梨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將江翊之一事告訴她。
薑依看著雪梨凝眉不語的模樣,沒有追問,隻是平淡地扔下一道驚天大雷:“娘親托人給你相看了一戶好人家。”
趙雪梨驚訝地睜大眼,被這道消息打了措手不及,下意識重複道:“娘親給我相看”
薑依驀然抬手捂住她的嘴,將雪梨拉近,盯著她的眼道:“姈姈,這件事,一定要聽娘親的。”
趙雪梨睜著眼,心悸到說不出話。
薑依眉眼一片冷凝,聲音壓到雪梨近乎聽不清,“十五上元節,你去城隍廟給娘求一道平安福。”
這句話十分的輕,說得還是青樂郡小地方的鄉語,雪梨很是認真回想了片刻,才大致聽懂。
她心跳擂鼓,遲緩地意識到薑依想做什麼了,怔然地說不出話,隻能連連點頭。
薑依凝視她須臾,抬起手摸在雪梨臉上,一點點撫摸過她的眉眼鼻梁,眼睛泛起了紅:“一轉眼的功夫,我們姈姈就長大了這麼多。”
趙雪梨被弄得也很是想哭,艱澀地眨了眨眼,正欲說話,背後冷不丁傳來一道女聲:“表小姐,時候到了。”
這道聲音不帶絲毫情欲,說話乾淨利落,又透著公事公辦的沉冷。
趙雪梨回過頭,見到了一個黑色勁裝的高挑女子,她臉上罩著一個黑色麵具,身形高狀腰間彆著兩把彎刀,隻露出一雙眼,看人時眸光帶著割喉的鋒利,自有一股煞氣血氣撲麵而來。
薑依直起身子,冷笑一聲:“姈姈,不必理會她。”
趙雪梨手指攥得死緊,不知道該如何,但仍然杵在原地沒有挪動腳步。
黑衣女子麵色沒有絲毫波動,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夫人,時候到了,侯爺”
她話未說儘,薑依便隨手拿了瓷瓶砸過去,準頭很好,一看就知道她經常如此做,黑衣女子被迫住口,抬手去接空中瓷瓶。
薑依冷然開口:“裴靖安沒同你說過,今日瓊華閣內全憑我做主嗎?”
黑衣女子眉頭微皺,嘴唇翕合,就在這時,一人挑簾進入。
趙雪梨聽見動靜,看向門口,卻見是神色淡漠平靜的淮北侯,他穿過越發濃烈的日光走來,玄色織金大氅在走動間被風掀起道道暗紋,腰間墜著的玉佩輕輕晃動,明明他尚未說任何話,也沒有絲毫情緒顯露,但黑衣女子卻是立馬跪下了。
薑依也幾不可聞地一顫,扯了扯嘴角,並沒有下榻請安。
裴靖安目光掠過黑衣女子手中捧著的青瓷瓶,擺擺手,沒有說話,女子卻顯然意會,迅速退下。
趙雪梨腳步躊躇,見他看向自己,壯著膽子裝起了傻,並沒有跟著出去,而是準備俯身見禮。
她膝下才彎曲了幾分,裴靖安就冷淡開口:“下去罷。”
薑依沉默,一言不發。趙雪梨不敢不聽,縱使心中不舍,也隻能離開。
她轉出那扇和田玉屏風時,聽見裡麵一道清脆的巴掌聲,和薑依隱隱綽綽,含糊不清的斥罵。
趙雪梨不知道是誰打了誰,可心下卻逐漸發冷。
她在外兜兜轉轉,吹了半天冷風,將自己在房中關到入夜,而後又偷偷摸摸避著人去到了照庭。
在往年,上元節的淮北侯府會設下宴席,廣邀賓客,雪梨是出不了府的,她現在得找裴霽雲借借那天出府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