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忱因為被薛逢洲離開時的話心驚膽戰了有一夜,睡了半夜後,他暗想自己真是被薛逢洲嚇昏了頭。
白馬寺到望京城中距離不短,薛逢洲官職在身,執掌兵權,皇帝怎麼可能允許他隨意離京來到白馬寺。
蘇忱跨出禪房,走過乾枯的梧桐樹,穿過拱門一路來到白馬寺大殿。
大殿裡燒香拜佛的香客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蘇忱掃了一眼,隻見到一個年輕的和尚站在一旁。
蘇忱輕快地往那和尚走去,那和尚正給香客解完簽,給了香客許願牌去掛。
那香客看著蘇忱,眼底露出幾分驚豔和好奇,和尚輕咳一聲香客也沒意識到在提醒她,直到和尚唱了一聲佛號打斷了香客的視線。
香客忙收回自己的視線,有些尷尬地朝蘇忱笑了一下,香客的眼神僅僅是欣賞,這樣的眼神蘇忱在白馬寺見過許多,他沒覺得冒犯,便也回了香客一個笑容。
香客笑著接過許願牌道,“多謝空安法師。”
空安唱了佛號後微笑著目送香客離去,這才看向蘇忱,“小師弟怎麼過來了?”
蘇忱道,“昨日來時沒見到師父,今早自然要來看看他。”
“師父現下正在見貴客。”空安道,“若是想見他,還得等一些時間。”
“那沒關係,我不忙。”蘇忱伸手去拿空安手中的簽筒,“師兄,我來。”
空安沒和蘇忱爭,他道,“到我旁邊坐下,今日香客多,等會兒你受不住。”
蘇忱問,“那你坐哪裡?”
“這也是一種修行,你坐下便是,不必管我。”
蘇忱乖乖坐下了,他低頭看桌麵上抄寫的經文,歪了歪腦袋,“師兄,這字跡看起來是我的。”
“是你的。”空安瞥了一眼道,“師父說你回到紅塵之中,日後不必再抄寫經文……我看他那模樣很是不舍,便自作主張將你交上來的經文全部收了起來,打算裝訂成冊再給他老人家。”
蘇忱說,“也可以繼續抄的,反正能讓我心靜。”
香客來蘇忱麵前抽了簽後遞給蘇忱,蘇忱忙把簽遞給空安,他朝那香客笑了笑,“抱歉,我不解簽。”
那香客長著一雙下三白眼,看了蘇忱一秒,又看向空安,聲音如同被火熏過一般的嘶啞,“他不是佛門中人?”
“施主,安饒是俗家弟子,且如今已歸家。”空安解釋了一句。
“那他是何人?”
空安看了那香客兩秒,隨即微笑,“是慧覺大師的小弟子,貧僧的小師弟。”
那香客沒再說話,轉身離去,連簽文也沒解。
蘇忱極輕地蹙了蹙眉,“師兄,他……”
“說起來。”空安打斷了蘇忱的話,“你這次回來,變了許多。”
“變了許多?”蘇忱注意力被轉移,頓時有些茫然,“哪裡變了?”
“多了點生氣。”空安說,“以前你給人的感覺總是很輕,輕飄飄的落不到地上。”
簡單來說,就是蘇忱多了點活人感。
蘇忱:“……”
他把簽筒放在桌上,“師兄,你好像在罵我。”
“你想多了。”空安又微笑,“我不是空明。”
“空明也沒罵過我。”
空安安撫般摸了摸蘇忱的腦袋,“乖,師兄最喜歡你了,怎麼會罵你呢?”
“可是……”
“師父。”空安收回手去看蘇忱身後,雙手合十。
蘇忱回過頭去,師父兩個字還沒出口,先看見了慧覺見的香客,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嘴上帶胡,穿著白金色衣袍,臉上帶笑。
空安說慧覺見的是貴客,對白馬寺的住持也能稱為貴客的人,晉國寥寥無幾。
再加上這人的模樣……蘇忱斂眉退到空安身後,安靜得厲害。
那男人卻在蘇忱麵前停下,聲音也很和善,“蘇懿家的?”
如同明牌了自己的身份一般,蘇忱身體下意識繃緊了一瞬,又飛快放鬆,他微笑道,“正是家父。”
“……你叫蘇忱?”男人又問。
蘇忱又回:“是。”
“蘇忱是俗名。”慧覺在一旁開口道,“他在白馬寺名喚安饒。”
男人笑了笑道,“長夜安隱,多所饒益。確實好名字。”
說罷,他不再多問,轉身離去,慧覺也跟了去送。
蘇忱按了按跳得極快的心臟,轉頭去看空安,張了張嘴無聲發出兩個字,空安給予了肯定。
蘇忱抿了抿唇又問,“那我剛才的回答,有沒有得罪他?”
他怕自己言行有失,牽連自己的父親。
“你方才很好。”空安又安慰,“陛下以仁善治國,表麵上我們又不知他身份,放心吧,不會有事。”
蘇忱點了點頭,他呼吸了一下問,“他為何會在現在來白馬寺找師父?”
“不知道。”
“那他是一個人來的?”蘇忱又問。
“嗯?”空安道,“你方才不是見到了?身後有公公和護衛。”
“不是,我的意思是……”蘇忱咬了咬唇,咽下後麵的話。
他隻是在想,皇帝來白馬寺,那薛逢洲作為皇帝現階段最信任最得力的臣子,沒有護送皇帝來?
不過轉念一想,這些和他似乎也沒什麼關係,若是薛逢洲來了那皇帝的身份才真是瞞不住了。
慧覺送了人後回來,他笑著朝蘇忱招了招手,“安饒,來。”
慧覺笑眯眯的模樣讓蘇忱莫名有些鼻酸,他靠近慧覺,嘟囔著,“師父。”
“怎麼了?受委屈了?”慧覺摸了摸他的腦袋,“有人欺負你了?”
蘇忱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扯了扯嘴角笑,“隻是想師父了。”
蘇忱住在白馬寺的時間比在丞相府更久,慧覺對他來說也與父親無異。
那時年幼,他與父母第一次來白馬寺,慧覺摸著他的腦袋,微笑著說,“這個孩子就住在白馬寺吧,老衲會負責將他養大,到時候再還給丞相大人一個健康的孩子。”
從此以後,暮鼓晨鐘,慧覺對蘇忱真比父母還上心,除了總是和他說一些很深奧的他聽不懂的話。
一段時間沒見,他覺得慧覺的胡子又白了一些。
“想我做什麼?”慧覺說,“你身處紅塵還惦記著這白馬寺?真要剃度我可不收你。”
蘇忱:“我不剃度。”
“那是覺得外麵不如白馬寺好?”
“都好,都好。”蘇忱含糊著問,“師父,剛才那位貴客……找你做什麼?”
慧覺笑道,“讓師父幫他做件事。”
“做事?”蘇忱蹙眉,他不知道有什麼事值得高高在上的帝王親自來白馬寺找慧覺。
“讓我收留一位客人一段時日。”慧覺道,“明日你便知道了。”
蘇忱眨了眨眼:“親自拜托你收留一位客人……可是要剃度出家的。”
慧覺搖了搖頭,他深深地看了蘇忱一眼,輕歎一聲,“他殺業太重,此生與佛門無緣。”
殺業太重……蘇忱正要細想,又聽見慧覺問,“這次回家,可有遇到什麼不好的事?”
“我還以為師父什麼事情都知道。”
“師父又不是大羅金仙,怎麼能什麼事都知道?”慧覺道,“你離開了白馬寺便算不得我弟子,我也不能時時去算你的事。”
蘇忱:“……”
空安在慧覺身後朝蘇忱做口型:“假的。”
蘇忱抿唇笑了一下又壓下嘴角,想起自己下山遇到的事,憋了口氣,“師父,我倒是真願意一直留在白馬寺。”
“白馬寺不收紅塵未了之人。”慧覺轉身往前走去,“你的未來在那紅塵之中,你的家人,未來的伴侶,還有朋友,他們都在等你回去。”
蘇忱跟上來,他安靜了片刻問,“師父,你曾說我命中無子嗣,那應當是一生孤寡的命,怎麼未來還能有伴侶?”
慧覺問,“命中無子嗣與有伴侶有何衝突?”
“沒有。”蘇忱又想了想,“我身體不好,應當是不能生孩子的,可若是人家姑娘想要怎麼辦?”
慧覺:“你現在想這麼多,可是有中意的對象了?”
“沒有。”蘇忱連忙搖頭,“我從未考慮過婚娶之事。”
“那便是了。”慧覺說,“你回去吧。”
“可是師父——”
“晚些要泡藥浴,彆忘了。”慧覺說罷,把門一關,隔絕了蘇忱的腳步。
蘇忱:“……”
他歎了口氣,“師父,您是真不關心我了,也不多問問我身體,是不是過得好。”
門內響起敲木魚的聲音。
蘇忱:“……”行叭。
他隻得後退一步轉身離開。
腳步聲漸遠,慧覺停下敲木魚的手,睜開眼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再一次歎息,他重新閉上眼,有節奏地敲起木魚來。
……
第二日是大晴天,即便是冬日也暖洋洋的。
蘇忱站在許願樹下,年幼時他也曾在上麵掛過牌子,從小到大,他掛過許多牌子,求什麼的都有,白馬寺的師兄們曾笑他要一個人將這許願樹掛滿。
他一個人自然是掛不滿的。
蘇忱低下頭來看了一眼手中的牌子,又抬起頭去,低一點的地方都已經被掛上了木牌,他若是想要掛上去,必須得去高一點的地方。
可若是要爬樹,蘇忱又有些猶豫,他有些畏高,若是爬上去隻怕牌子還沒掛上,他先被嚇得不敢動彈……不然,還是再看看有沒有能掛的地方好了。
蘇忱踮起腳尖,努力夠著手去拉許願樹的枝條,眼看就碰到了,他一個趔趄又遠了些。
“可惡。”蘇忱忍不住鼓了鼓臉,“許個願而已,哪有那麼困難?”
蘇忱又踮腳去夠那枝條,忽地身後伸出來一隻皮膚顏色極深的大手握住了那枝條,蘇忱眼睛一亮,將那牌子掛了上去,“多謝——”
男人熟悉又滾燙的氣息將蘇忱徹底籠罩,也打斷了蘇忱的話,蘇忱微微睜大眼,緩緩轉過頭去。
薛逢洲一隻手摟緊了蘇忱的腰,另一隻手還抓著那枝條,他低下頭看著懷裡眼中布滿迷茫驚懼的人,嗅著蘇忱身上讓他渾身躁動的味道,灼熱的氣息灑在蘇忱鼻息之間。
“小公子。”薛逢洲按著蘇忱腰的收了收,似在笑那雙漆黑的眼卻沒多少情緒,隻低聲問,“一日兩夜未曾見麵,小公子可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