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裡找水是件難事,但有熟悉沙地的駝商隊,也不是沒影。
逃脫流沙魔口,駝商帶著一行人尋著荒漠中罕見的活植走,沿物討源,走過不到半個時辰,攀上一處沙尖,倏忽間,一方水泉俯瞰於目,粼波清澈。
一隊人帶駝奔赴泉邊,婪酣水飽後,又各自將水囊蓄滿,休歇一陣,又再上路。
已行一日半,路程尚餘半數更多。
又走一段,抬頭未時已末,日光懸在了前路上空,人怎麼走也追不上,眼中始終一線黃沙邊沿連接著碧海雲天,是看不完走不儘的沙路。
黃沙之上,人駝一隊,像是長在沙地上的一顆痣那樣渺小,行走過的路徑不到半刻,又被飛來橫沙所覆蓋。
這時,一條黑而長的烏河從黃沙線邊漲了出來,隨之而來,是黃沙傾天,憑空掃蕩出一陣巨蟒般的沙塵暴來,聲勢震駭。
蕭案生喊停隊伍,屏息警覺,這是他熟悉的聲音——金戈鐵馬,萬鈞之師。
他疾引這一大隊人退下沙丘,藏於沙山後,掩身靜待,不到一刻,一道烏黑的飛馬領頭躍出,踏沙而來,隨即,西疆大軍蜂擁而入眾人視線中。
此刻,蕭案生帶著來的一隊人,十二隨將皆提神灌頂,他們都是西關戰場上煉出的獄兵,隻消一聽,便燃起戰魂。
一線人埋身在沙峰後,靜待大軍烏河淌過,黃沙重歸平地。
駝商隊的人都歇藏在山丘後下方,隻安撫著大駝,不敢聲語。
“這是西疆大軍?”
沙地之曠,馬踏揚塵,戧畫聲音在沙丘後的這一頭都被銷噬殆儘。
蕭案生俯在她身側,目光晦沉,全神貫注,隻有她的話音擠進耳中,他應道:“恐怕要開戰了。”
待黑河消失在金沙線儘頭,蕭案生翻身挺坐,聲音沉定:“他們行軍方向是雁州,大軍行腳將近兩日,我們沒有馬,來不及報信。”
“用烽火。”戧畫看他。
相視一眼,蕭案生笑而不語,他知道兩人所想一致,隻要連夜趕回雲州,點燃烽火,雁州便可得悉。
可他不能帶著一隊人回程。
西疆大軍發動,必由喀齊所起,他要戰要搶的,不止雁州一城——一城喂不飽他長於西地貧瘠的饕餮之心。
這一隊人,不由喀齊領軍,定是有什麼桎梏著他。
迪什爾還活著,且能給喀齊以威脅。
大軍在喀齊手裡,證明迪什爾的確失了大權,而若迪什爾在喀齊手中,那喀齊不至於不敢出朝。
下落不明,是迪什爾此刻處境最大的可能。
從邕州至西疆王庭,不是多短的路程,迪什爾提前知曉了喀齊之變,有所計謀是必然。
可時至此,西疆大軍拔營出兵,迪什爾卻還沒動作,卻不知哪裡出了問題。
蕭案生必往西疆一探,迪什爾才是歇止狼煙的一把塵。
或許兩人相交之根,便是都不願再戰。
蕭案生側過頭,戧畫眼中是一處淨地,她的所言、所行、所思是一致的,沒有一點欺騙,彎繞,或是其他。
這是他做不到,卻心之所向的。
片刻,蕭案生應道:“我不能回去。”
他轉過頭,掠一眼沙丘下的駝隊,另一側的十二隨將,還有一旁的柳琬。
駝隊的人進不了軍營,說話也不可信,柳琬不過一嬌柔女子,沙地之中難再往返。
蕭案生的目光落向十二名隨將:“你們誰能返往雲州軍報信?”
十二隨將這時互相探看起來,卻沒有人敢說話,不是怕苦怕累,而實是沙地之中,丘峰變幻莫測,此時返去,路已全變了樣子,一旦迷路,人死則已,而貽誤軍機,便是萬古罪人。
焦急與頹難都溝壑在他們臉上,無一人不願身先士卒,而都歸咎於自身無能。
戧畫睫羽一沉,再一浮,她應道:“我能。”
蕭案生驚愕轉身,心在腔子裡忽地焦躁:“你彆逞能。”
她連大路都找不到,怎麼能、怎麼敢這樣隨口承應。
戧畫仰著眼,裡麵耀著的不是太陽,是一顆熾灼的心:“我能認路。”
“怎麼可能,這不是玩笑。”蕭案生疾聲厲色,帶著斥責,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隻是心急而已急得滿眶發酸。
底下人都不敢插言,柳琬卻看出戧畫已是打定主意不會再改,忽地眼淚盈眶,她躲去一旁——戧畫一向不喜彆人反駁,她不敢勸說。
戧畫卻沒有說笑,她能認得路。
無論是兵略、地經,還是蕭案生給她說過的“勘西錄”,她都記得。
她大路不識,不是她記不住,而是她沒去記——她身邊有連雲,不用記路。
而這一路,戧畫身邊沒有可信可靠的人——至少在她心裡沒有——每一處丘,每一處植,乃至一顆星或一顆沙,她都在心裡留下印象。
戧畫隻看著蕭案生,用一汪無瀾的眼,沒有言語而足夠懾力。
蕭案生明白了,他仍說服不了她。
“季明。”
回轉頭,蕭案生喚一名隨將上前,是那日動作飛快收包袱的將士,他話語無力地悄聲吩咐:“你跟著她,我要她活著。”
叫季明的將士重重點頭,眼中不負矚望,視死若歸。
蕭案生重又看向戧畫,從懷中取出一物,金紋黑身,虎赫昂藏,遞藏戧畫手中:“若諸事有變,你便是我。”
戧畫猜得那是何物,波瀾不驚的眼裡忽泛一息粼光,無論是蕭將,還是趙帝,都是藏弓於胸之人。
戧畫收起物件,回頭看一眼柳琬,又朝蕭案生道:“她跟著你。”
蕭案生點頭,禮尚往來道:“他跟著你。”
說罷,季明上前兩步,走到戧畫跟前,恭敬一禮。
戧畫掠了一眼,正要推拒,見蕭案生板著臉道:“這是交換,必須如此。”
事至此,戧畫不好再計較,這時柳琬收住淚,幫忙準備些水和食物,又依依不舍地拖住戧畫一陣。
要走時,戧畫忽地頓足,回身垂眉。
蕭案生隻目送她,沒走兩步又看她回身,好像有些不便言說的模樣,從沒見她這樣:“怎麼了?”
蕭案生以為她還能改變主意,那是再好不過。
戧畫一抿嘴,片刻,她揚起眼:“糖能不能給我?”
蕭案生一聲歎息,還是失落,又有些生氣,他狠下心道:“等你活著見我,都給你。”
最後,戧畫負著氣走了,蕭案生也憋著氣,找不到地方撒,隻能都刨沙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