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納河。
這是一道天壘。
數十丈寬的河麵,從西向東,隔絕南北,成為一道劃割南越與大趙南境的千裡界石。
河的北岸,野風卷過狹長的平原,淺草被傾軋倒向一麵,蕩出與河麵相應的浪,水灰與草青是這片藍白下的主場色。
野原之後,不及半裡就是綿亙不斷的山地,山道崎嶇,從山腳下穿繞而過,距離最近的州城尚有百裡。
河對岸,百裡之外,是南越軍的營帳。
一片營帳密密麻麻地占據方圓幾裡,將近二十萬人正對著河的北麵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與之相較,一覽無餘的北岸則過於平靜了。
這樣的平靜,像一塊誘人的餌,遠看不足以止心中的饑渴。
這一刻,魚動了。
俚州城,南境分營。
帳門緊閉,案上一縷水氣蒸騰起來,剛滾開的水從陶壺口湧出,往茶杯裡一衝,清香溢了出來。
平日最匆忙的衝茶,在大戰前倒顯得精致奢侈。
居遙盤腿坐在長案後,將剛衝好的一碗茶挪到身側:“小心燙。”
久昔蜷著腿,手抱在膝前,她正想接過茶碗來暖暖手,這時又把手收了回去。
居遙笑了笑,待衝好第二碗茶,他拿過案邊一塊布,將陶壺包裹起來,遞給久昔。
久昔將暖壺和手一起藏進懷裡,又揚起臉,衝他一笑。
數日前,南境軍從勘州出發,行至距摩納河最近的州城“俚州”,此城是南越北上的必經之處。
從城門到西南營地,街上的百姓們看到了軍隊,沒有一絲慌懼,各自繼續做著手中的事,隻用目光相迎。
對這裡的人來說,戰爭是平常,和平才是他們偷得的浮生。
上一次休戰,俚州得以喘歇了三年,它就像屠宰場裡的豬仔,等養肥了,就會被人宰割。
一麵紅色幡旗在城外山頭揚起。
營地裡,將士們停止操練,迅速集結,他們早已厲兵秣馬,嚴陣以待。
黎葳在營地間疾步穿行,行至主帳,他掀開帳門,進前通報:“主上,魚上鉤了。”
帳中,兩人都看向黎葳,久昔還在案後坐著,被趁機躥進帳中的冷風激了一哆嗦。
居遙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依舊笑得柔和:“在這兒等我。”
久昔看著他起身,即便黎葳說得不那麼直白,但她也能知道,要開戰了。
兩人走出主帳,腳步沒有一絲眷意,直往陣前。
居遙沒有披甲,依舊一身白衣,墨發揚出風一般的逸性,午後的光紛撒在他的肩上、身上,也並不比他耀眼。
走到點兵台前,他縱身上馬,從陣中大道率先馳出。
黎葳緊隨其後,即刻馬踏聲如雷貫耳,這一行隻攜五千騎,皆有條不紊地奔赴摩納河。
此次應對南越軍的兵力,卻不止這五千騎。
河北岸的高地早已藏兵暗伏。
臨岸高崖上,一人藏身岩後,目光如聚,俯瞰形勢,緊盯著河道之中幾架相接而行的“遊魚”。
敵船之上,十分顯眼地張揚著南越大旗,是無意或是挑釁都已不重要,遠遠望去,那船的甲板上並沒有立著瞭望兵。
船一點一點行至河中,隨著水流的方向,慢慢靠近敵軍既定的上岸口。
河的這一頭,居遙領著五千騎疾馳接近,行至山隘口時,前路的一道山彎正好遮掩了臨近河岸的南境軍,他勒馬揚手。
身後的旗官飛快打旗,整軍即刻停下。
居遙側首,與黎葳相視一眼。
所有大戰前的商議,在戰時隻簡練成一個眼神。
隨即,居遙扯韁改道,獨自馭馬從左側長坡上山,留黎葳在此領軍待命。
山上的旗官已然看見山腳下打出的旗令,立刻遣人報於山上的領軍人。
馬縱飛快,不到一刻鐘,居遙登頂山崖,看見藏身在岩石後的人,他放聲譏笑:“許節度使也有藏頭躲尾的時候,可得小心點兒,狐狸尾巴太長了。”
他說著,假模假式地看一眼地上:“哎呦,踩著了,疼嗎?”
許時輕回頭,頂著“川”字眉恨他一眼:“你這一身狐狸騷氣什麼時候能去去,大老遠就聞見了,差點兒給我熏掉下去。”
許時輕便是南境一帶正兒八經的節度使,由大趙朝廷官封的,宣麻、賜旌節,手中仍掌管著三印。
多年以前,在朝廷明令許時輕禁止起兵抗擊,以求和南越時,他親眼見證了一族平農在不堪南越的蠶食下,組建起一支百姓隊伍以薄力抗擊南越軍。
最終,南越軍不是輸,而是被打怯了,前腳踩後腳地逃回了摩納河南岸。
那之後,南越軍羞赧難平,休整不到半年,他們卷土重來。
這一次,剛到俚州便被民兵在城外截擊,城頭的將士們不得軍令不敢擅動,但也在心中熱血呐喊。
這次的南越軍做足了準備,預料到民兵會反抗,於是兩方陷身血戰,僵持不下。
不到兩日,許時輕依舊接到朝廷禁止出兵的敕令,此時他已集軍於崳州。
因著上次民動,許時輕沒有出兵抗擊南越,卻也沒有應敕令鎮壓民兵,南境與趙廷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
敕使宣令時,聲音依舊平穩高揚,而言辭間的收權之意昭然若揭,生怕他節度使聽不懂一般。
許時輕聽罷敕令,隻在心裡冷笑一聲,隨即在大軍陣前和皇家敕使的眼皮底下,他起身,揚右手。
幾名親兵從他身後衝出,猛虎撲食般的急不可待,轉瞬便將敕使和幾名副使架住拿下。
隻聽那敕使口中大喊:“造反啊……造反啦!”
許時輕第一次聽敕使能將話喊得如此嘶聲裂肺又中氣十足,心裡有那麼一瞬痛快:“敕使放心,待戰畢,還得您回京都替下官做個證,
我許時輕可沒造反,至於朝廷怎麼處置我,我許時輕敢作敢當,也都認了。”
隨即,他拔軍南下,不到半日,大軍趕至俚州城外。
這時,城門已關,因當州知府怕南越軍打進城來,而城中的兵將未受遠令,不得已隻能聽知府調令。
而南境軍已將民兵逼至城門。
從山道至城門口,戰跡慘絕人寰,南越軍踏著南境民兵的屍身一路瘋殺,為血洗前恥而趕儘殺絕。
即便如此,南越軍也沒占多少便宜,兩萬先鋒大軍被砍削半數,以多欺少,贏得不夠體麵。
許時輕頭頂氣出三丈青煙,登時領著一萬軍從側方傾湧而出,將已戰疲的南越軍殺得不留餘儘。
以牙還牙是他的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