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簾聲響,內堂走出個年輕男人。
青竹長衫,細邊眼鏡,手裡拎著隻雕花魚食盒,氣度賢雅。
他走到木櫃台後,擱下食盒,伸手摟起櫃台上的女孩,低頭看著女孩發頂:“該給她什麼藥?”
白漁悶聲嘰咕。
向楠伸長了耳朵也隻隱約聽見一句“不香”,什麼東西不香?
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像向楠這樣經受過無數這娛那娛花式美男轟炸的女大學生,在看到這個笑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裡重重抽口氣。
男人接過糖球,熟練的剝開糖衣,送到女孩嘴邊。
糖果鼓在女孩嘴中,她這才願意說話:“八仙果吧。”
男人重複一遍:“八仙果,止咳化痰,清熱解火。”
向楠還以為是年輕爸爸在教女兒學中藥的藥理知識。
看著男人把女兒托到肩頭,一隻手從櫃台底下抽出張紙,紙也是古裝劇裡包藥的那種,盛出藥材,打包係繩。
不等向楠看清楚,一隻紙藥包已經懸在她眼前。
“含服,泡茶,皆可。”
向楠抱著紙藥包,微紅著臉走出了玉京堂大門。
白漁嘴巴裡的糖球還鼓著,她嘰嘰咕咕:“她不香,不好吃的。”
向楠的身上沒有勾動她食欲的香味,太清淡了,餓了一百年,她想吃一口好吃的。
葉飛光打開了那隻雕花魚食盒,慢聲哄著白漁:“這樣結的果會很有營養的。”
白漁突然傷心,腦袋一歪,想哭一鼻子。
休眠醒來,原來枝繁果碩的金葉樹如今隻剩樹底還有一圈金葉子,千年道行也跟著縮水,隻能用最少的修為來維持最小的人形。
魚要大才氣派,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小了就不氣派了!
葉飛光像拍撫幼兒那樣哄她,伸手輕輕掀起她的額發。
白漁原身是魚,通體銀白,隻額間生了一片紅鱗,修行越深,紅鱗越紅。
她化為人身時,紅鱗也化作額間一殷紅痣,原來鮮如朱砂,此刻卻隻留下一痕黯紅……
“無事的,不過一點修為,我陪你再修就是。”
白漁還是委屈,她抽著鼻子說:“我本來還想,醒過來就能帶你升仙了!”
她把葉飛光從水裡撈出來就定下了主仆契約,打定主意若是這人得用,就留下當小郎。若是這人不得用,那就解開契約,還把他拋回水裡去。
釣、後、放、流。
葉飛光上手很快,掌櫃、掣藥、小郎、帳房他一人兼了,把玉京堂打理得有聲有色,金光葉子蓬蓬直長。
白漁對這個藥店小郎十分滿意,早就與他說定了,等她升仙,必會把葉飛光一起帶上天庭。
到了天庭,他還是她座下護法大將,誰知這回雷擊竟把她打回了幼魚形態。
葉飛光眸色微斂,神情莫測:“先不生氣,吃蝦好不好?”
一盤新鮮蝦子擺在白漁麵前。
活跳跳的新鮮小河蝦!也不知道是拿什麼佐料拌的,白漁饞得眼仁發亮,急不可耐伸手撚起一隻,先嗦蝦肉,再嚼蝦殼。
料汁裹滿蝦子全身,吃時蝦子仍在口中躍動,一如當年在江河中捕食的那般新鮮。
鮮、甜、酸、辣,雖是生醃,但又不是寧波府的口味。
要論吃蝦,白漁自覺是天下第一,這個味道她卻沒吃過。
不過睡了一百年,人又做出好吃東西!
葉飛光知道她在嘖嘖個什麼勁兒,笑說:“這是安南府的風味,這些年,我新學了許多菜式,以後全慢慢做給你吃。”
白漁吃著蝦子還在點評:“你從哪裡網來的?怎麼我以前沒吃過這種蝦?”她修成中妖之後,海裡也敢小小闖蕩一下,這蝦卻從來也沒吃過。
她當然不曾吃過,這是南海紫竹林蓮池中的靈蝦。
怎麼弄來的,暫時還不能告訴她。
於是葉飛光將話頭引出去:“好不好吃,明天想吃什麼?”
“蝦!”白漁永遠愛吃蝦螺貝,“要吃沒吃過的。”
“好。”葉飛光答允之後,想教教她現在的規則,“如今天人界天界的規矩不同,修行不比原來。”
取出本他親自編寫的《新修行手冊》,翻開第一頁《十方萬靈修行近況》,剛想趁白漁吃飽給她講兩條。
低頭一瞧,白漁已經在他懷中睡著了。
才剛醒來,神魂不穩,他經不住伸手去碰她額間紅痣,指尖還沒碰觸,白漁在睡中已然支持不住人形,變成一尾小魚。
葉飛光幾乎在她化出魚形的同時,托出半邊硨磲。
硨磲被他打磨的色如白玉,殼中盛滿南極靈泉。
白漁躺在硨磲中,羽狀尾鰭越擺越慢,她呼呼大睡。
……
向楠捧著藥包還在震驚在這麼個顏值能變現的年代,父女倆這樣的顏值竟然沒進娛樂圈?
號稱不放過任何一個美貌素人的那個誰和那個誰,竟然沒把挖掘他們嗎?
那個爸爸神態,哥哥長相的老板趕緊去演所有仙俠劇的男主,女兒去演所有女主的幼年期,沒道理不火。
一定是資本家的醜孩子太多了,資本不行。
走出巷口,河麵餘霞似錦,向楠這才驚覺已經落日時分。
手機“叮叮叮”跳出兩個彈窗,一條微信一個未接來電。
“楠楠,媽媽到了,你快點回來,飯菜都送過來了,大家都在等你吃飯。”
明明她出來的時候兩點不到,怎麼一會的功夫太陽就下山了?
向楠一邊小跑回去,一邊給媽媽發消息,“剛剛信號不好,我沒看到。”
“沒事,你快回來吧。”媽媽很快回了消息,但向楠從這幾個字裡看出了隱藏的火藥味。
媽媽支持外婆,不知道舅舅們是不是已經跟媽媽吵了一架。外婆是主帥,媽媽是大將,她這個小兵去不去都影響不了戰局。
但她得給外婆媽媽打氣。
向楠回到小院就見媽媽的登機箱還擱在門口,堂屋裡聊得熱火朝天。
“媽,你九十了,又不是六十,一個人住在這邊有個頭痛腦熱看病都不方便,接你去城裡養老有什麼不好?”還是小舅媽的聲音。
小舅媽說完是二舅媽,二舅媽依舊敲邊鼓:“就是的,大哥在國外,小妹在省外,大家都不放心你,媽就跟我們進城吧,我那邊房子都裝修好了。”
“媽哪能去住車庫?就住我們家!我們樓裡有電梯。”
話都說了幾個來回了,還沒談到關鍵點。
合同怎麼簽?錢怎麼分?人怎麼安排。
沈家珍剛要張口,老三向誌明就說:“二哥家裡人多住不開,我家寬敞,媽就住我們家,彆的麼……大家平分。”說著擺出心甘情願吃點虧的孝順樣子。
沈家珍和丈夫互看一眼,這是他們倆意料之外的驚喜,他們想過最公平是兩家分錢也分人,沒想到老三又肯分錢,還不用分人。
沈家珍不笑,她跟老三夫妻倆打了快四十交道,知道老三這人嘴巴叫得響,不論是孝心還是愛心都隻有三分鐘熱度。
這事得徐小嬌應下來,才算是真的。
“老三,給媽養老是大事情,你自己說了不算,還得小嬌點頭。”
“二嫂,我肯定照顧好媽,不能讓媽去住車庫。”徐小嬌站出來打包票的,還不忘記踩一腳車庫。
徐小嬌笑容雖然勉強,但話說出來了。
沈家珍想到兩個要接送上下學的孫子,一下子鬆了口氣。
誰知一直沒開口的丈夫這時候開口拖後腿:“那怎麼行,老三,不能讓你一家辛苦,還是讓媽各家半年。”
沈家珍那口氣梗在胸口,自從前幾年兒媳婦生了二胎,廣場舞她都沒時間跳。要是再照顧婆婆,她最後一點休息時間都沒了。
明明是皆大歡喜的事,他自己不出力,這時候出來獻孝心!
像是突然發現向楠站在屋門口,沈家珍笑眯眯招呼向楠:“楠楠快進來,你乾什麼去啦,等你等的菜都冷掉了!”
剛才的提議就此被打斷,沈家珍借機瞪丈夫一眼。
向楠“嘿嘿”笑著,挪進屋裡。
一片熱鬨聲中,外婆開口:“我不搬。”
兄友弟恭戛然而止。
“政策我研究過了,不賣,不搬。”
橋頭排骨煲還在砂鍋裡冒著絲絲熱氣,瓦罐燜雞結了層黃澄澄的油花,蠶娘菊花魚上的勾汁兒微微凝固。
“我不用你們幾家養老,我就在這兒。”向阿婆一邊說一邊用目光摩挲過房梁和小院天井,“等我走之後,各家平分。”
“誌英,你把東西拿出來。”
小女兒向誌英從公文包裡拿出幾個文件夾,一份一份分到各家手裡。
白紙黑字清晰明了,向阿婆走後,小院和存款均分給四個子女。
向誌英對二哥三哥說:“大哥那邊我發郵件了,他簽字蓋章之後會寄回來,我也已經簽名了,你們看看吧。”
二對二。
向楠坐在圓桌邊大氣都不敢喘,外婆卻好像事情已經落定似的,給她挾了一筷子菊花魚:“你吃你的。”
二舅媽開口:“媽,我們兩家商量一下可以吧?”
向楠看見二舅媽小舅媽互看一眼,從短暫聯手結成牢不可破的聯盟。
“可以。”向阿婆吃起麵前那盤豬頭膏。
堂屋裡落針可聞,院外時不時的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高聲,向楠在這種氛圍裡吃了魚,又吃了排骨,最後還一個人喝了兩碗瓦罐雞湯。
雞湯裡放了冬筍火腿,鮮得不得了。
二舅小舅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等私菜館來收回盤子,他們幾個把向誌英也叫了出去。
向楠陪外婆回房間看電視。
鎮上許多人家還保留著以前的老習慣和老裝修,屋裡是七拚八湊的家具和瓦數不夠的單隻電燈泡。
但外婆不一樣,外婆房間早就換了成套的新家具,木料不一定名貴,但樣子都是好看的,還有梳妝台和電視櫃。
後來屋裡又裝上了牆暖,臨河枕水也暖暖和和的,外婆真的把她自己照顧得很好。
床上鋪著電熱毯,向楠換上居家服擠上外婆的床,往大枕頭上一靠:“阿婆,你以前是綢緞莊的大小姐嗎?”
外婆眼睛盯著電視機,半天才回頭看她:“誰說的?”
向楠老實交待:“小舅說的。”
外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她把懷裡的大橘白往向楠腳上一放:“彆聽他胡說!”話沒說完就咳嗽起來。
向楠趕緊從家居服口袋裡掏出那隻小藥包。
藥包上貼著張毛筆寫的藥箋,“八仙果”。
向楠揭開藥箋,打開紙藥包,八仙果又黑又有點黏乎乎,看上去像用中藥做成的生巧克力,這東西真的能止咳?
向阿婆倒認得:“你哪買的八仙果?”拈起切成一小角含在嘴裡。
藥剛入口,她的臉上就露出無比懷念的神情。
“我不是綢緞莊的大小姐,我是綢緞莊的小大姐。”向阿婆突然說起了,她從沒跟兒女孫輩說過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