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放假,向楠背著書包,從學校回外婆家。
外婆家在江城周邊的水鄉小鎮上,小鎮依山傍水,因靠近古運河,得名碼頭鎮。
碼頭鎮始建於宋,街與巷間蜿蜒著河道,河與河又以幾座或唐或宋的古石橋聯接。鎮前有石牌坊,鎮後有六合塔,鎮子中心還有棵古銀杏。
水鄉房子的每道罅縫都透著股青淥水氣,向楠很喜歡外婆家,小學時回來過了一次暑假,就年年鬨著要來。
大學乾脆考回江城,每到周末就坐大巴回家陪外婆。
對自小長在外鄉的向楠來說,碼頭鎮又神秘又親切。
現在碼頭鎮已經是江城周邊有名的景點,進出都要門票,向楠是居民,刷臉進鎮。
今天太陽大好,在入口處賣阿婆臭豆腐的王阿婆,溫著油鍋等晚上湧入的遊客,看見向楠就招呼:“楠楠回來啦?又給外婆帶了豬頭膏?”
向楠笑眯眯衝王阿婆點頭:“王奶奶好,我元旦放假啦!”
還有兩周放寒假,外婆讓她留在市區的。向楠嘴上答應,“暗度陳倉”,偷摸回來跟外婆一起跨年。
向家在鎮子西邊,門前兩棵大樹,沿牆縫種著一爿矮月季,今年冬天尤為暖和,月季還打著花苞呢。
向楠剛要叫聲外婆推開院門,裡麵傳出說話聲。
“媽,你都這把年紀了,再住這院裡我們當兒女的怎麼放心?你就跟我們去城裡養老吧!”
向楠刹住腳,這麼辣,是小舅媽的聲音。
外婆有四個孩子,向楠的媽媽最小,是小妹,前麵三個都是哥哥。
大舅向誌飛出國留學後就在國外定居了,二舅小舅人在本市,但平時很少回來。
向楠的媽媽考上了外省的大學,畢業就留在外省工作,一年最多回來一兩次。外公去世得早,直到向楠考回江城前,向阿婆都獨自生活在小院裡。
“媽,萬一你在家摔了碰了怎麼辦?”這個聲音是二舅媽的。
二舅媽講話像繅絲,先把繭放在熱水裡泡軟,抽出一根拉細拉長,聲音不高,但永遠還有第二句第三句,綿綿不斷。
“大哥不在就該我們家擔負責,媽還是跟我們回去。”二舅媽繼續“繅絲”,“房間我和誌明都已經準備好了,家具被子都是全新的。”
小舅媽馬上說:“二嫂,你家在四樓,又沒電梯,媽都九十多了,哪還爬得動樓?上去了不就下不來,天天關著對媽身體也不好。”
“這個我跟誌明早早就考慮到了,一樓的房子我們重新裝修過……”
小舅媽一“剪刀”剪斷二舅媽的“絲”:“一樓?那不就是車庫嘛!沒門沒窗戶,讓媽怎麼住?”
向楠有點發怵,可她又不能讓外婆一個人麵對,於是兩步上前推開木門,大聲給外婆壯膽:“外婆,我回來了!”
木門一推開,小院裡站滿了東西和人,石板地上放著紅紅綠綠一堆禮盒,比過年還要豐盛。
原來二舅小舅也在,隻是沒出聲。
向楠在心裡預估火力,我方人員就隻有她和外婆。對麵二舅小舅不知火力如何,但二舅媽小舅媽火力強勁,我方實在沒什麼勝算。
向阿婆坐在廊下那把老竹椅上,懷裡抱著橘白大貓,看見外孫女有點驚訝:“楠楠?不是讓你留在學校過元旦嘛?”
向楠勇敢上前,依次叫人,最後靠到外婆身邊,摸了把橘白的大尾巴:“明天就新年了嘛,我回來陪你跨年。”
小輩回來了,二舅媽小舅媽卻沒打算鳴金收兵,還要想繼續勸說。
向阿婆咳嗽了兩聲:“楠楠媽媽晚上到,晚上說。”
小院有片刻的安靜,向楠感覺二舅媽小舅媽的目光直往她身上瞥。
“小妹在外地,是出嫁女兒,養老的事情當然靠哥哥們負責了。”
二舅媽短暫與小舅媽聯手:“就是呀,小妹路那麼遠,怎麼還麻煩她……”
向阿婆再次重複:“晚上說。”說完她站起身來,扔下一院兒子兒媳婦走進屋,關上房門,雷打不動的跟大貓一起睡午覺。
院中人神色各異,但都沒閉嘴。
依舊是小舅媽爭先:“楠楠,你媽媽回來告訴過你嗎?”
向楠搖頭,外婆早就說過要在碼頭鎮終老,舅舅舅媽們以前都隻是象征性勸一勸,今天怎麼這麼堅定?
二舅媽斷了一根“絲,又起一根“絲”:“楠楠還是小孩子,她知道什麼呀,小妹難得回來,我把被子曬曬,房間打掃打掃,我跟誌軍留下來陪媽和小妹一起跨年。”
二舅舅終於出聲:“對對,家珍,你燒幾個小妹歡喜吃的小菜。”
沈家珍瞥了丈夫一眼,她哪知道小妹歡喜吃什麼小菜?但要問丈夫,他也不會知道的。不過嘴上說一說,他知道家裡誰的喜好呢?
今天這事沒個定論誰也不肯走,小舅媽笑:“那好呀,大家一起就當過年了。”
於是兩家都留下來“跨年”,二舅媽小舅媽曬被子打掃房間,向楠左看右看,去廚房打水,捧著水盆送水上樓。
木質的房子不怎麼隔音,還沒走到門口,向楠就聽見二舅媽在跟二舅舅說:“跟小嬌商量,一家三個月。”
向誌軍接口:“媽九十了,怎麼能讓她一年換四次地方?”
“媽九十,我也是六十了,家裡還有小的,一次照顧半年我真的撐不住。”沈家珍氣也虛人也虛,明明丈夫比她大,反而是她看上去比丈夫老。
“大哥在外國,小妹在外地,誰家養老誰家拿財產最公平,我也沒想過要占大頭。”
婆婆九十三了還身體健康,不用兒子媳婦搭手養老,她一直覺得是自己有福氣。
誰知道疫情一過,旅遊複蘇,碼頭鎮南邊沾了旅遊開發的光,家家戶戶都拿到了動遷款,現在東邊也要開發。
改造再回遷不劃算,誰還會來鎮上住?不如賣斷。
賣斷小院的錢最理想是兩家分,差一點麼,老大老小各分百分之十。
沈家珍自己也有兒有女,誰養老誰多拿,這樣分一碗水端得很平。
“我看老三的樣子是想全吃進,他從小就精刁。”二舅舅喝了口茶,“他要是先開口,我們就占理了。”實在不行打電話給美國的大哥,老大甩手這麼多年,這時候總該管!
“你不要心急,大家話還沒攤開來說,咱們不要先冒頭,小嬌她忍不住的。”
向楠扭頭又把水送去小舅媽房間。
小舅媽的聲音更掩飾不住,透過木門傳出來。
“我早就讓你多來幾次多來幾次,你一拖二拖三拖,你看看人家多精明,早早把女兒改了姓!她自己來不了,派小的來守房子!”徐嬌抻著被套,“你呢?釣魚釣魚釣魚!你一共釣回來幾條魚!房子都要少一份了!”
“你瞎講有什麼講頭?楠楠是八九歲改的姓,考過來讀大學也才半年,小妹哪會提前知道開發商要收房子?”小舅舅壓低聲音,“賣斷沒有多少錢的,平分就平分,你眼睛裡不要盯那點小錢。”
“小錢?這麼大個院子,這麼多間房,賣斷怎麼也要百八十來萬,你賺百來萬給我看看!”徐嬌兩手一攤,作討錢狀。
“房子買斷,錢兩家平分,我們關鍵要把媽帶走。”小舅舅越說越低聲,“我不是跟你講過,我媽以前是綢緞莊的大小姐,手裡有的是好東西。”
向楠轉身想走的,但這句話鑽進她耳朵裡,外婆是綢緞莊的大小姐?她一點也不知道。
徐嬌眼睛斜著丈夫:“你又要說那一箱小黃魚?”講了多少年,從婚前說到婚後,結果呢?根本沒有影的事!
那會兒徐嬌剛到廠裡當學徒,向誌明和她跟了一個師傅,徐嬌漂亮,廠裡那麼多青工追求她,她偏偏被向誌明花住。
年輕的向誌明一臉隱秘的告訴她:“我爸是好出身,我媽家原來是小業主。”
“小業主?那不就是資產階級啊!”徐嬌年輕時兩隻眼睛像兩顆黑葡萄,水汪汪看著向誌明。
“現在都已經不論成份了,再說我媽跟封建家庭劃清界限了,要不然我媽能當進鎮政府?”向誌明舔舔嘴唇,“就是,家裡還留了點東西。”
徐嬌水汪汪的眼睛,停在向誌明臉上。
向誌明急了:“真的有!我可是親眼看到的!”他伸手比劃出箱子,“這麼大的箱子,現在金子什麼價錢?你想想一箱子多少錢!”
跟這個院子一個價。
徐嬌搖頭:“我吃你的藥吃了幾十年了,我不信,我就要賣斷房子的錢。”真要有小黃魚,怎麼家裡兒輩孫輩結婚生子,老太婆都隻包紅包?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有,也給你大哥小妹,反正沒落你頭上。”
徐嬌剛當兒媳婦就知道,婆婆喜歡有誌氣的人,向誌明,不會讀書也沒什麼誌向。
向楠輕手輕腳退走,外婆是綢緞莊的大小姐?
好像是有點像,街上的阿婆有好些字都認不全,外婆能讀書會看報,識得一點英文,還能寫一筆好字。
而且外婆還很講究,衣服乾淨清潔,一頭銀發每月都要修剪,出門偶爾還會搽一點點口紅,看上去精神得很!
這麼一想,外婆真像是綢緞莊出身的大小姐。
向楠哪個門也沒敢進,給媽媽打電話不通,發微信沒回,估計正在飛機上。
江城沒機場,媽媽得在隔壁市的機場下飛機,再轉高鐵回碼頭鎮,真得晚上才能到。
手機“叮叮”一響,外婆發來語音,吩咐她去蠶娘私房菜定一桌,送菜上門。
“要一個橋頭排骨煲,一個瓦罐燜雞,一個雞油炒白菜,再加一條蠶娘菊花魚,不夠的讓他們看著配點。”
向楠本以為外婆年老勢弱,沒想到一開口就掌握住主導權,還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她很想問問外婆是不是綢緞莊大小姐,當大小姐的時候什麼樣,不當大小姐了又怎麼樣,但她隻回了個表情包。
黃油小熊捧心說“好”。
向楠定完菜在鎮上晃蕩,媽媽回來肯定要大吃一驚,鎮上除了民宿、酒店、私房菜館子,還開好幾家咖啡店麵包店。
咖啡麵包比市裡的都不差,還有條巷子專做漢服妝造,旗袍妝造。
一到旺季,古街上唐宋明清,什麼朝代的女孩都有。
向楠已經找好了寒假兼職,就在鎮上的咖啡店打工,她打算拿到工資帶外婆去化妝做民國造型,跟外婆拍祖孫照。
向楠從沒覺得外婆老了,外婆根本不老。外婆口齒清楚,思路清晰,她都不會開的電視機,外婆操作得很溜,還很會用微信發語音呢。
萬一外婆拗不過二舅小舅怎麼辦?
眼睛一花,向楠拐進一條她從沒走過的小巷子。
水鄉古鎮就是這樣,主街再熱鬨,一拐進小巷就又安靜清幽。
巷尾高高的白牆後伸出一棵巨大銀杏,看上去比鎮上有名的古杏樹還更高更粗。隻是葉子掉了大半,餘下的稀稀拉拉掛在枝條上。
地上瓦上一瓣落葉都不見,這巷子裡住的人家肯定特彆愛乾淨,要不然烏瓦白牆配黃葉,肯定是個出片拍照的打卡點。
向楠想把這棵大銀杏拍給外婆看,鼻尖卻突然鑽進一股似藥似花的香氣。
巷子裡竟然開著一家小藥鋪。
“玉京堂”。
木匾額、木門板、木櫃台,還有一整牆的中藥櫃,櫃前梁上吊著一隻隻用麻繩係好的紙藥包。
藥櫃的每個抽屜上都貼著藥名:同心散,回春膏,明目貼,不龜手,保生丸……
活脫就是間古代藥鋪,能拍古裝劇的那種。
“你想要什麼藥?”
向楠驟然回神,人已經站在藥鋪裡,循著聲音抬頭,櫃上坐著個四五歲大的漂亮小人。
雪白小臉,齊眉留海,烏亮雙眼盯著向楠,一隻手抱著一盆招財樹擺件,一隻手裡攢著顆糖球。
向楠想伸手揉揉捏捏小女孩的臉。
白漁扁扁嘴,玉京堂歇業重開的第一樁生意,竟是這個。
“你想要什麼藥?”
這麼小的孩子她能聽懂嗎?中藥鋪裡有喉糖嗎?向楠想歸想,開口說:“嗯……我外婆咳嗽,我想買點喉糖。”
“小朋友?你家的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