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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黃巢已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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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斜照丘陵,將一行人的身影拉得細長。

黃舉天提槍縱馬,領著隊伍登上土坡。

此處距陳家宅院約二裡,適合觀察敵情。

黃舉天先是望向身後部曲,心中頗為感歎。

這支隊伍的人數雖然不多,裝備卻隻能算勉強湊合——

二十匹瘦馬組成的騎兵,另有牛車三輛、驢車五輛隨行,餘下三十多名步兵。

盔甲更是捉襟見肘。

除他與成亮穿著從崖州借來的明光甲外,縣衙武庫僅能翻出八具殘缺皮甲。

‘窮是真窮啊……不過對麵也一樣就是了。’

好在長槍、弓箭、橫刀、盾牌等兵器還算充足;

加之部曲們南下時帶來的、過去在泰山密林中製作的裝備,黃舉天對此仗可謂胸有成竹。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

他仍沒有想通陳延雷的目的。

黃舉天凝目遠眺,隻見陳家宅院猶如一頭伏地飲水的巨龜,在暮色中顯得格外老邁。

正門兩座望樓全用木材搭建,竹篾編的樓頂垂下半幅褪色綢布,隱約可見陳氏家族的紋樣。

院牆東南角隆起異樣的弧度,疑似偽裝成土丘的穀倉。

夯土牆頂端的巡道不過三尺寬,卻每隔二十步,便凸起個小小的崗亭。

穿葛布短打的壯仆,原本赤腳蹲在陰影裡,此刻卻突然騷動起來——

顯然是發現了黃舉天等人的到來。

銅鑼聲驟然炸響,驚飛了院牆外榕樹上的白鷺。

壯仆們慌亂地在牆頭奔走呼喊。

很快,十幾個手持長矛的私兵,陸續登上院牆,朝這邊張望。

有人在緊張中碰倒了望樓上的銅壺,“哐當”一聲滾落牆外,砸到了關閉大門的壯仆頭頂。

按理說,此時正該攻其不備,趁亂突襲。

可黃舉天卻攥緊了手中長槍。

他眼睜睜看著兩裡外的木製大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閉合,門閂落下的聲響仿佛砸在心頭。

“確定陳延雷與陳家大翁沒有離開?”

黃成仁打馬上前,答道:

“絕對沒有!隻有陳延風三天前離開了宅邸,但在今天早晨也回來了。”

“他可是去了瓊州?“

“並未。”黃成仁搖頭:

“跟著陳延風的兄弟說,陳延風到了海邊後本來要登船,卻又臨時改變主意,騎了頭驢往回趕。”

黃舉天瞳孔微縮,一個此前被他低估的可能性浮上心頭:

“陳延雷既沒有在大翁麵前暴露,也不準備與我合作……陳家上下他打算保全的人,自始至終隻有他大哥陳延風!”

事實會是這樣麼?

黃舉天仍持懷疑態度。

“啊?”

黃成仁的小眼睛因驚訝睜得滾圓,嘴巴微微張開,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明明隻要交出陳家大翁與陳延風的命,就能當家主與縣尉,他為什麼不肯乾啊?”

成亮聞言,伸手拍了拍黃成仁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

“就好比你我是兄弟,你會不會為了當上‘仁帥’,而把我的命交出去?”

黃成仁故作認真地摸了摸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

“要是真有機會……”

他拖長了語調,然後收起笑容,正色道:

“我也絕不做出賣兄弟的事!”

“這就對了。”

成亮轉頭看向黃舉天,語氣也變得鄭重起來:

“就像阿郎常教導我們的——

“永遠保持理性,對凡人來說是一種奢侈。

“或許,陳延雷就是願意為了兄弟情誼,舍棄家族的另類?”

黃成仁一愣,忽然拍打大腿道:

“喔!就像佐助跟鼬!”

成亮蹙眉,抬手敲了下黃成仁的頭盔,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那是阿郎編的話本,不能當真。”

兩人這麼一聊,旁邊不少披甲的少年都興奮起來。

他們小時候被義父撿回來,最愛聽他“老人家”講的,不就是那些天馬行空的話本故事嗎?

有人甚至忍不住當場討論起來,聲音裡帶著幾分懷念和笑意。

“這麼喜歡鬨?”

黃舉天目光如刀,橫眉掃視:

“我是不是對你們太好了?”

這群少年頓時呆若木雞,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哪怕他們過去兩年在山東,圍剿過好幾次山賊,並非初次上陣,此刻也不敢露出半點懈怠。

“懲罰回去再說。”

黃舉天見狀,立刻下命道:

“成亮,帶披甲騎兵擾敵,儘可能讓更多的敵人登上院牆!”

“收到!”

成亮一勒馬韁,明光鎧在夕陽下泛著嗜血的光澤。

八名身穿破舊皮甲的騎兵緊隨其後,朝兩裡外的陳家宅院疾馳而去。

到了射程範圍,成亮率先張弓搭箭,精準射中了一名正在牆頭張望的壯仆。

那人連慘叫都沒有發出,便癱軟四肢跌下牆來。

八名騎兵也紛紛開弓。

但他們的箭術顯然不如成亮,箭矢要麼射偏,要麼被牆頭的私兵用木製盾牌擋下。

“換火箭!”

騎兵們迅速從箭囊中抽出浸了魚油的箭矢,用火折子點燃,朝著望樓射去。

幾支火箭釘在竹篾編的樓頂上,火苗立刻竄了起來。

然而,牆上的私兵早有準備。

有人提著水桶,有人端著沙土,第一時間將火撲滅。

更多的人從院內湧上牆頭,手持長矛和弓箭,警惕地盯著成亮一行。

成亮微眯雙眼,再次張弓。

又一名私兵應聲倒地,慘叫著被拖到牆後。

等到牆上的敵人越來越多,對方的還擊終於擦中自己人的盔甲——

“撤!”

成亮一揮手,八名騎兵立刻調轉馬頭,返回黃舉天所在的山坡。

牆頭上傳來一陣嘈雜的罵聲,但成亮毫不在意,隻回頭望了兩眼那低矮的院牆。

“阿郎,他們的表現,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黃舉天微微頷首。

他看到的戰況也是如此——

牆頭上的守衛雖然數量不少,但毫無章法,與他預想中的嚴密防備大相徑庭。

‘想來,就像我的計劃出了變故一樣,陳延雷的計劃也不是一帆風順。’

黃舉天心中暗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無論你之前有什麼算計……生擒之後,問話的時間多的是!’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

夕陽沉入地平線,隻餘下最後一抹暗紅。

夜幕即將降臨。

而這場事關陳家生死的博弈,正在牆外牆內,同時上演。

牆內。

約五個時辰前。

陳延雷呆呆地看著陳延風,木楞良久,才問:

“大哥,你不是北上潮州,去找符家討要說法了嗎?”

“錢沒帶夠啊。”陳延風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我讓你,代為轉交林大娘子的信呢?”陳延雷的聲音有些發抖。

“急什麼,等我把錢帶夠再去啊。”

陳延風大大咧咧地走進弟弟臥房,抓起桌上的茶壺,對著壺嘴痛飲了幾口,才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潮州那地方,小娘子的價格有多便宜,我正好順道多買幾個回來,給你和大翁當暖腳婢……”

他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

“嗐,島上睡覺哪還需要暖腳?彆怕弟媳嫉妒,你不妨都收了,隻管給我多生幾個侄兒子——”

陳延雷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房門前,將門重重關上。

隨後走到陳延風麵前,抬手便給了大哥一記響亮的耳光。

陳延風被打得一愣,連臉都沒捂,隻是呆呆地望著弟弟。

陳延雷反手又是一記耳光,打在他另一側臉上。

陳延風的眼神終於變了。

從茫然變成了驚恐。

他捂著臉,聲音有些發抖:

“延雷,出什麼事了?”

陳延雷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怒火,低聲道:

“我讓你三日前離開澄邁,裝作去潮州向符家討要鹽貨,是為了保你!

“可你……你居然這麼蠢,連這點事都辦不好!”

陳延風瞪大了眼睛,滿臉不解:

“保護我?為什麼要保護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陳延雷沒有回答。

他原本的計劃堪稱天衣無縫。

首先,他假意配合黃舉天的提案,以此麻痹對方,換取陳延風的行動自由——

三日期間,黃巢想必會派人盯守陳家,陳延雷無法提前走脫——

接著,由鹽場管事的監工頭子,暗中對儋州鹽工散布謠言,謊稱澄邁縣丞要強加鹽稅;

而增加的稅額,不得不從主家,層層攤派到底層鹽工頭頂。

為確保進展順利,陳延雷還吩咐監工頭子,將組織鬨事的任務,交給最初收買的、本打算衝擊澄邁縣衙的四十七名鹽工;

由他們帶頭,於今日上午領千餘人,從鹽場直奔州府討要說法。

同時,陳延雷還聯絡了在州府當差的陳表兄,提前一個時辰出城,前往澄邁請援,目的是調走黃巢與崖州州兵。

按陳延雷的設想,黃舉天不可能不優先救援王弘業。

隻因黃舉天得罪過中樞宰相,如今能將他拉出瓊州這片窮山惡水的上官,隻有王弘業與盧鈞。

而王弘業將崖州州兵的指揮權交給黃舉天,說明黃舉天已經在王、盧兩名上官中做出了選擇,成了王弘業的黨羽。

黃舉天為表忠心,緊緊抱住王弘業這尊靠山,理應親自帶上所有人馬,前往瓊山縣救援。

一旦黃舉天的大部隊離開澄邁,陳延雷將立刻對陳家大翁陳明利害;

待說服祖父“自願”配合後,陳延雷將帶領陳家十餘私兵,衝破黃舉天留下的人手看管,於崖州北部登船前去廣州。

黃巢也許會事先封鎖渡口。

但林家的船隊,卻不全受官渡限製。

林家欠他一個人情。

陳延雷相信,隻要大哥把信送到,林大娘子定會出手相助。

待抵達節度使府,陳延雷計劃由陳家大翁當麵陳情,向盧鈞控訴黃巢上任不足三月,如何弄得當地民不聊生、逼迫鹽工聚眾衝擊州府;

隻為將整起事件,書寫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民不敢反”“民請降罪”“罪皆在黃”的戲本。

而被王弘業分走治瘴功勞的盧鈞,麵對鹽場民亂,無論是否還像昔日那般信任黃巢,都必須下令徹查。

屆時,黃巢寫給他的那封親筆信,便將成為“官逼民反”的共謀罪證!

至於指望借治瘴之功升遷的王弘業,更不可能接受中樞的恩賞未到,自己治下就生出叛亂,落得個“功過相抵”、兩手空空的下場。

為確保前程無憂,王弘業最佳選擇,便是“功上加功”——

即由黃巢為鹽場生亂負責。

最後,再由陳延雷出麵協助王弘業,安撫生事鹽工返回鹽場作業,便可鏟除黃巢,將此事收尾。

經此劇變,陳家必然元氣大損;

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得到地方官僚的信任。

但比起被黃巢,弄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已然幸運得多——

是的,陳延雷從未有一刻相信,黃巢那句隻動大哥與祖父兩人的承諾。

三日來。

陳延雷每晚輾轉反側,反複思量計劃中可能的疏漏。

一是黃舉天腦子被牛踢了,不去救援王弘業,而是全力進攻陳家;

二是黃舉天兵分兩路,讓州兵去府城解圍,自己則帶著那幫後生衙役來攻打陳家。

若是前者,那他陳延雷隻能束手就擒,此生認命。

若是後者應驗……

陳延雷並不覺得,那幫十五六歲的娃娃衙役,能打進陳家在澄邁經營多年的大本營。

到那時,他隻需要分出家仆一百人,與全部私兵四十人,便能拖住黃舉天這點人手;

自己依然能脫身而出,攜祖父乘船往北。

可陳延雷萬萬沒想到的是。

意料之外的疏漏,竟是他最愛的好大哥,陳延風!

陳延雷試圖把事情利害說給陳延風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說了也是白說。

他隻拽著陳延風的手,徑直去了祖父的書房。

一進門,他便重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開始複述自己的計劃。

陳家大翁靠在椅背上,如中風一般,渾身發作不止,許久方得平靜。

“延雷,你這是要亡我陳家呀!”

陳家大翁年過七十,平日裡從不用拐杖,此刻卻高高舉起,重重抽打在陳延雷背上。

陳延雷一聲不吭,滿身肥肉顫抖著,將淚和血都咽進了肚子裡。

陳延風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拐杖,急切道:

“阿翁!

“還沒到那一步呢!

“延雷不是說了麼,姓黃的狗官大概是要去州府救援的……

“林家沒收到信,那我們,我們可以逃去萬安州乘船啊!”

嫡長孫這話,稍稍撫平了陳家大翁的震怒。

他剛想扶起跪著的陳延雷,好好商議破局之法;

卻聽屋外鑼聲震天,四十私兵與百餘家仆的腳步,全都動了起來。

——黃巢已至。

“事已至此,祖父,大哥……”

陳延雷用手背抹了兩把臉,強撐著站直腰背,決絕道:

“我願為陳家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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