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舉天救下梁家明等人後,在集市上多租了兩架牛車——前者尚未蘇醒,無法進行交流。
而後,他引領眾人離開府治所在的瓊山縣,乘坐牛車向約三十公裡外的澄邁縣進發。
待夜幕降臨,一行人終於抵達了縣衙。
望著那月光下明顯陳舊、以土泥砌成的縣衙外牆,以及斑駁的大門,縱使如李景讓這般養氣功夫頗深之人,也不禁長長鬆了口氣。
黃舉天亦深有同感。
四個月的長途跋涉,莫說是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就算是他這般身強體健的年輕人,也難免心中積鬱。
李景讓的老仆快步上前,抬手叩動門扉。
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一個身形佝僂、比老仆更為年邁的衙役,一邊慌亂地穿著衣服,一邊跌跌撞撞開門出來:
“誰啊?”
李景讓的老仆朗聲道:
“新任澄邁縣令李景讓,與新任縣丞黃巢,前來上任了!”
那衙役聽聞,先是提起燈籠到近前照了照;
嘴巴忽然張得老大,如夢初醒般朝著兩名新官行起禮來。
黃舉天頗有些不耐煩地打斷道:
“行了行了,趕緊把住的屋子收拾出來,再到附近買些吃食。”
言罷,他便徑直朝著縣衙內走去。
路過那衙役身邊時,不忘隨手扔過去一串銅錢。
老衙役接過錢,反而神色慌張地跟上黃舉天,攔在被竹簾遮擋的正堂前,結結巴巴道:
“縣、縣丞!那邊,內院在那邊!”
這衙役越是阻攔,黃舉天越覺得有鬼。
當即飛踹一腳,竹簾應聲而斷,砸在堂頂。
但見大堂內擺著四張方桌,三十來個閒漢正圍坐賭錢,桌上散著骰子、牌九,銅錢堆得老高。
這些人見有人闖入,隻抬眼瞥了瞥,竟又低頭繼續吆五喝六。
還有人叼著檳榔,滿不在乎地吐出一口紅汁。
黃舉天眼中寒光一閃,手中長槍猛地頓地。
“砰!”
一聲巨響,槍身直接洞穿兩張賭桌。
木屑飛濺中,銅錢嘩啦啦滾落一地。
滿堂嘩然。
有人驚得打翻了凳子,還有人被木屑濺到臉上,疼得直抽氣。
“好大的膽子!”
黃舉天單手按住槍杆,星目如刀般掃過眾人:
“竟敢在縣衙大堂聚賭!朝廷法度何在?”
話音未落,廣州來的十餘名官差,已齊刷刷拔出佩刀,將大堂唯一的出口堵得嚴嚴實實。
刀鋒映著燭火,映得眾人臉色慘白。
李景讓是此地名義上的主官。
他緩步上前,瞥了一眼堂內情形,對身旁青年低聲道:
“舉天,你挑幾個賭徒,連同這個老衙役,一並帶到內院去。剩下的,便由老夫在此處親自審問。”
黃舉天抬手點了三名官差,從人群中拽出六名賭徒,推搡著往外走。
堂內剩下的賭徒雖人數眾多,卻無一人敢輕舉妄動。
他們手中無刀無械,大多低垂著頭,眼神閃爍,仿佛一群待宰的羔羊。
黃舉天的審訊更是順利得出奇。
幾名賭徒剛被押到堂外,便爭先恐後地開口,仿佛生怕晚說一句便會招來大禍:
“官人!小的們真不曉得您今晚會來啊!”
“是啊是啊,翊哥說了,咱們最少能賭到月底……”
“這幾年咱們一直在這兒賭,也沒人管過,怎麼今兒就犯法了?”
他們吵吵囔囔,話裡卻透著一股子委屈。
仿佛這縣衙大堂本就是他們的賭坊,黃舉天一行才是闖入者。
“哦?”
黃舉天嘴角微微上揚,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翊哥是誰?”
“就是鄭翊啊,咱縣的司法佐,平日裡管刑訊的!”
回話之人忙不迭地解釋道。
接著,黃舉天又細細詢問了這些人的基本情況。
其中大多是澄邁本地土生土長的漢民,隻有寥寥幾個,是從隔壁縣特意跑來尋樂子的。
賭本也著實不大。
這裡畢竟是瓊州,家底殷實的有錢人,自會出入更為高檔的賭坊;
而普通百姓收入微薄,實在拿不出多少銅錢用作賭資。
審訊過後,黃舉天返回大堂,與李景讓低聲合計了許久。
最終,兩人決定,今夜僅對這些人予以訓誡,而後便放他們歸家。
主要基於兩點考量:
其一,雖說《唐律疏議》明令禁止賭博行為,可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卻約等於沒有執行、看情況執行。
致使民間賭博之風從未杜絕,許多百姓甚至不知道賭博犯法。
其二,《唐律疏議》對賭博行為有著明確細分。
賭博財物的,依據所得財物多寡來定罪量刑,以五匹為界限,五匹以下的視作輕罪,施以“杖一百”的刑罰;
若是所得財物超過五匹,便“準盜論”,也就是依據贓物數量,參照盜竊罪來論處。
而聚眾賭博呢,哪怕沒有從中獲利,參與之人也得“杖一百”。
黃舉天與李景讓初來乍到,人地生疏。
即便有心明正典刑,也不得不顧及當地的實際民生。
他們要是真的狠下心來,把這三十多人全都杖責一百,那往後發布的任何政令,怕是都會遭到當地百姓的強烈抵觸,無法順利推行。
李景讓輕歎一聲:
“必須得法外容情啊。”
黃舉天默默點頭,又道:
“來日方長,對民眾的教化不急於一時。”
當前最重要的,是把澄邁縣衙這間草台班子,重新搭起來。
此時,那三十多個參與賭博的百姓,都已被放出了縣衙。
李景讓的老仆則帶著從廣州來的官差們,生火做飯、收拾臥房,為生活起居做準備。
黃舉天把那位名叫劉穀的老衙役,再次傳喚到跟前,語氣平和道:
“放心,我不會為難你。你隻需去把那個組織賭局的,叫什麼……翊哥,給我叫過來。”
話一出口,黃舉天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
心想這要是在長安,縣司法佐在縣衙私設賭場,那些禦史怕是氣得要噴出火星子來。
劉穀嚇得渾身顫顫巍巍。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兩位上官恭恭敬敬地磕了六個響頭。
隨後小心翼翼地把黃舉天給的銅錢放在一旁,才手忙腳亂地提起燈籠,一路小跑著出去。
沒過多長時間。
夥房裡的鍋才剛剛燒熱,那名叫鄭翊的吏員,便人未到聲先至——
“李縣令!屬下非但沒有私設賭局,反而是在保護這些百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