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登上船隻,沿珠江順流而下,穿過虎門,進入南海。
又經過高州、雷州,繞過瓊州海峽,一日後抵達目的地。
原以為身處異地他鄉,不會遇到任何相識之人。
可黃舉天剛走到府治外圍的集市,便借身高優勢,望見了梁家明。
那是在集市邊緣的一處開闊場地,地麵上立著十幾根粗壯的木樁。
五個身形黧黑、精瘦如柴的漢子,被剝光衣物,綁在木樁之上。
旁邊幾名身形胖矮不一的差役,正嚼著檳榔,饒有興致地看著鬥雞;
時不時還提起裝有海水的木桶,往梁家明等人身上潑去,看似是在烈陽下為他們降溫。
黃舉天並未貿然靠近。
他與李景讓對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
隨後,朝著距離幾十步外的一家酒肆走去。
這所謂的酒肆,不過是個稍微寬敞些的露天鋪子,與長安那些氣派奢華的場所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彆。
但也不是毫無優點。
至少店內售賣的荔枝酒,價格要比長安便宜。
黃舉天站定後,立刻呼喝起來:
“店家,給我們每桌來五斤生蠔,五個胡餅,一隻烤雞,再添一瓶荔枝酒!”
店家一聽,臉上笑開了花,忙不迭地應承下來;
盧鈞派來的廣州府官差們,也樂得合不攏嘴,連聲對黃縣丞道謝。
不一會兒,店小二便端著食物與酒水快步走來。
黃舉天左手隨意地拿起一塊胡餅,右手把玩著酒杯,朝店小二揚了揚下巴,語氣閒散:
“小哥,對麵那五個被綁著的,犯了什麼事兒?搞得這麼大陣仗。”
店小二一聽這話,臉色驟變,慌亂地掃視一圈;
確認對麵沒人留意後,才小心翼翼地湊近黃舉天道:
“客官,您新來的,可小聲點兒。
“那些人是珠戶,每年都得拿珍珠抵稅。
“今年近海收成不好,實在湊不出數,就想著偷偷去外縣挖些珠蚌頂賬,結果被抓了個現行。”
黃舉天手中動作一頓,劍眉微微擰起:
“你可知,按律法該如何判?”
“按律法……根本就不該判。”
店小二苦笑著道:
“這些差役,平日裡專愛刁難咱窮苦老百姓。
“昨天更是故意抹黑,硬說他們是盜挖官池裡的珍珠——
“您可知道,官池裡的那些珍珠,都是給上頭進貢的稀罕玩意兒!
“就是仗著這個由頭,他們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磋磨人呢。”
黃舉天將珠稅數額打聽清楚後,仰頭灌下整杯荔枝酒,回過身道:
“先生,《禁榷珠賦令》您可有帶?”
李景讓不緊不慢地從匣子裡,取出盧鈞頒布的《禁榷珠賦令》。
他並不打算製止黃舉天的舉動,隻是斯文地掰下手中胡餅的一角,放入口中咀嚼:
“帶人同去。萬事小心。”
黃舉天沒有立刻行動。
而是待眾人放下碗筷,他才笑著起身,爽朗中透著親切:
“廣州來的各位弟兄,有沒有空跟本官走幾步,活動活動筋骨?”
這些官差本是盧鈞委派過來,幫助治理瘴氣問題的。
請他們在彆人的地盤做分外之事,黃舉天自然得管吃管喝,態度也得客氣些。
眾人看清對麵情形後,略一遲疑便跟了上來。
黃舉天昂首闊步,領著十幾個官差朝集市邊緣走去。
不一會兒,便來到那群差役鬥雞的空地前。
“還不給本官停下!”
那幾個正聚精會神看鬥雞的差役,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轉過頭來,一臉驚愕地看著黃舉天等人。
黃舉天往前邁了一步,雙手負於身後,朗聲道:
“本官乃澄邁縣新任縣丞黃舉天!你們在此肆意妄為,濫用私刑,眼裡還有沒有唐律?”
說罷,他大手一揮,身後的官差迅速上前,開始為幾乎失去意識的五個珠戶鬆綁。
這時,一個身形最為肥胖的差役站了出來,大聲道:
“不能放!這幾個賤民盜挖官池珍珠,我們這是在執法!”
黃舉天冷笑一聲,高高舉起手上的《禁榷珠賦令》,一字一頓地說道:
“睜大你們的眼睛好好看看!節度使有令,‘弛珠戶之禁,減榷稅三成’。
“眼下又是七月,他們根本無需交稅,又怎會去盜挖官池珍珠?
“而你們卻在此處隨意懲治無辜百姓,該當何罪?”
那胖差役一聽,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真講律法啊?’
他總不能說節度使減掉的稅,被自家上官雙倍加了回來吧?
這要是出口,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不管要不要交稅,總之他們偷挖了官池!”
旁邊抱著鬥雞的小差,也忙不迭地附和道:
“對對對,他們昨天上岸的時候,推著滿滿兩車珠蚌呢,大夥都親眼瞧見了!”
黃舉天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篤定:
“那不正好?
“既是贓物,便把那兩輛車推出來。
“是否取自官池,找宿老鑒識一番,自然一清二楚!”
他的聲音底氣十足,引得圍觀百姓也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頓時,胖差役與幾個手下麵麵相覷。
真要找人來鑒彆,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可就全露餡了。
“這……呃,再說了,車……那車壞了,證物運不來!”
黃舉天哪會輕易放過?往前一步,逼問道:
“那巧了,本官帶的人裡,就有修車的好手!”
說罷,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官差,有幾個會意的立刻摩拳擦掌。
這一下,差役們徹底慌了神。
“要不……還是算了吧,彆把事情鬨大了。”
胖差役咬了咬牙,對著黃舉天勉強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黃縣丞來的不巧,刺史如今不在府中……待刺史知道澄邁之官,竟管起整個瓊州來了,肯定會謝謝黃縣丞為他分憂!”
黃舉天嘴角上揚,從容應道:
“本官亦有要事尋刺史。聽聞澄邁縣衙與州府相距不遠,往後隨時可以走動。”
胖差役見黃舉天寸步不讓,麵上愈發惱怒。
‘一個小小的縣丞,敢給老子臉色看?’
他抬眼望去,見對麵站著的十幾位官差,個個精神抖擻,一時拿不準這新縣丞的背景。
‘難道不是被貶來的?’
權衡再三,他狠狠瞪了黃舉天的影子兩眼,這才如得勝一般,帶著手底下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