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籠為什麼能存在至今?這是穆納一直在想的問題。
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歎為觀止。
很多事就發生在他身邊,他以前卻從來沒想過為什麼,反而習以為常。
穆納感到一陣戰栗,印度社會中隱藏著令人恐懼的東西。
人類曆史上從來沒有過少數幾個人,對那麼多的人虧欠那麼多的現象。
這個國家為數不多的少數人,已經馴化了剩餘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儘管這些人無論在哪個方麵都和他們一樣有力氣、有才華、有智慧,但他們卻讓後者永遠與奴性為伴。
這種奴性甚至發展到了這樣一個地步,如果你將自由的鑰匙放在他的手中,他會咒罵著將這把鑰匙扔還給你。
在德裡、孟買這樣的大城市,每天數百萬人天一亮就起來,擠上人滿為患、肮臟不堪的公共汽車,在主人們的豪宅前下車。
然後擦地板、洗盤子、在花園裡除草、給主人的孩子喂飯、給主人按摩腳,就是為了得到那少得可憐的薪水。
穆納覺得,外國的那些富人,根本沒享受過。
因為那裡沒有仆人,那裡的富人們甚至連什麼是美好的生活,都想象不出來。
想到自己的出身,穆納突然隱隱有所領悟。
雞籠之所以沒被衝破,大抵是種姓和家族的原因。
種姓不用多說,他自身的經曆就是最好的詮釋。家庭的羈絆,卻又進一步鞏固了雞籠的存在。
如果你想衝破雞籠,那就必須做好足夠的準備,準備看到自己的家庭徹底毀滅。
他的家人會被主人追捕、毆打、活活燒死。因此,除了某個天性扭曲的變態狂外,任何正常人都不會這麼乾。
穆納往回走,路過舊德裡的紅燈區。
那些女人在他頭頂上嘰嘰喳喳,隔著妓院窗戶上的鐵柵欄嘲笑他、奚落他。
穆納不聞不問,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逃出了雞籠。
是的,他是那個幸運兒,極其罕見的幸運兒。
他腳步不停,邊上那家妓院俗豔的藍色大門外有一個木製攤位,旁邊坐著一個賣檳榔的,正用刀子把香料抹在他從一碗水裡麵拿出來的濕葉子上,這是做檳榔的第一步。
他的檳榔攤下麵的小空間裡還坐著一個人,正用一個容器熱著牛奶,容器下的燃氣爐嘶嘶地噴著藍色火苗。
“你這是怎麼啦?你去看女人呀。”
拉皮條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這家夥個子不高,大鼻子上長滿了紅色的疣。
“你像那種有錢叫外國妞的主,要一個尼泊爾小妞吧。她們美不美?你抬頭看看她們呀,夥計!”
他抓住穆納的下巴,硬逼著他抬頭望去。或許他以為穆納是個害羞的雛兒,第一次來這裡探險。
上麵那扇鐵窗後的尼泊爾姑娘確實很好看:膚色很淺,長著一雙讓印度男人瘋狂的東方式眼睛。
穆納掙脫皮條客的手,繼續低頭思考。
“隨便叫一個!全部都叫!你不夠男人嗎,夥計?”
要是換了平常,穆納說不定還真不介意,畢竟他又不是第一次。
但這時候穆納看那些女人就像籠中的鸚鵡,在等著被另一隻動物蹂躪。
“嚼個檳榔吧,它可以讓你翹起來!”賣檳榔的家夥在攤位旁大聲吆喝。
他舉起一片濕潤的新鮮檳榔葉,揮動一下,讓上麵的水珠飛到穆納的臉上。
“喝杯熱牛奶吧,這也很管用!”在下麵煮牛奶的小個子乾癟男人也吆喝起來。
穆納望著那牛奶,它在不停地翻騰著,順著不鏽鋼鍋慢慢地溢出來。
小個子乾癟男人笑了,他用湯匙攪動著牛奶,牛奶泛起的泡沫越來越厚,發出刺耳的嘶嘶聲。
雞籠的雞在叫,聒噪難聽。
穆納衝向那賣檳榔的,將他從高處推下來,把他的葉子丟得滿地都是,還把他的水踢翻。
然後,他朝那侏儒的臉上踢了一腳。四周響起了尖叫聲,那些拉皮條的向他衝來,穆納扇了他們幾耳光,然後逃離了那條街道。
他回到了舊書攤,這裡的氣氛讓他放鬆。
從德裡城門一直到紅色城堡前的市場,沿途的人行道上堆滿了成千上萬本肮臟、破舊、烏黑的書籍,內容更是五花八門。
科技、醫藥、哲學、教育和外國介紹,有些書破舊得你一碰就碎,有些書裡有蠹蟲在吃著大餐,有些書像是從水裡或者火堆裡搶救出來的。
人行道上的大多數商店此刻都已打烊,但餐館還在營業,油炸食物的香氣和黴爛紙張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餐館排風扇中生鏽的葉片在慢慢轉動著,活像巨蛾的翅膀。
穆納走到那些書籍旁,猛吸了一口氣。與花街的汙穢之氣比較起來,這簡直像氧氣。
一大群買書人正與賣書人在激烈地討價還價,穆納快步走到那些書籍旁,拿起一本來翻看著,直到賣書人大聲嚷了起來:“你是想買那本書,還是想把它免費看完?”
“這本書不好。”他回答,然後放下書去下一個書攤,拿起一本書來繼續慢慢地翻看。
隻要他願意,就可以不花一個盧比,就這樣免費翻看著那些書,整整一晚都在一個接一個地掠奪那些賣書人!
有些書是用烏爾都語寫的,這是牧民用的語言,上麵儘是一些歪歪扭扭的線條和黑點。
就在他翻看著這樣一本書的時候,賣書人說道:“你看得懂烏爾都語嗎?”
這是一個牧民老頭,漆黑的臉上布滿了汗珠,宛如雨後的秋海棠葉子,還有花白的長胡子。
“你看得懂嗎?”穆納問。
他打開書,清了清嗓子,大聲念道:“你多年來一直在尋找那鑰匙,聽得懂嗎?”
他望著穆納,漆黑的額頭上到處是皺紋。
“我聽得懂,牧民大叔。”
“閉嘴,你這騙子。你給我好好聽著。”
他又清了清嗓子。
“你多年來一直在尋找那鑰匙,可那道門卻始終敞開著!”他合上書,“這叫做詩。”
“詩?”穆納腦海裡劃過一道閃電。
“滾吧,你這混小子。”賣書人趕他走。
穆納不以為意,他此刻隻想趕快回去,向先生講講自己的發現。
不過基尚突然找來了,“先生,蘇爾老爺走了。”
“走了?”
“是,離開德裡,回孟買了。不,是更南邊,聽說有急事。”
“這麼急?”穆納有些遺憾。
“蘇爾老爺生意做到那麼大,肯定很忙啦。”
“先生有交待什麼嗎?”
“蘇爾老爺讓先生你回北方邦,普凡查區有很多事在等著。”
“其他的呢?”
“沒有,蘇爾老爺有要緊事,肯定會打電話給先生的。”
基尚隻是穆納的助手,平常哪有資格跟蘇爾老爺講話。
這次因為走的急,才多說了兩句。基尚心裡很興奮,發自內心的驕傲。
在汙穢之地,蘇爾老爺的名聲堪比神明!
無數人想跪下來親吻他的腳尖,哪怕是瞻仰一下他的尊容也是好的。
基尚不僅看到了,蘇爾老爺甚至還主動跟他講話,這足夠他吹噓好一陣子的。
穆納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如果有先生指點的話,會領悟的更多。
算了,這次新德裡之行,到底收獲了很多。
光是要來的那些補貼,就足夠他在普凡查區做很多事。
他作為進步黨的黨魁,自然是準備做點事的。
亞達夫和瑪雅瓦蒂都太貪婪,他們隻顧身邊的利益,就連自己族群都照顧不到。
這是不對的,北方邦在這樣的政客領導下,永遠擺脫不了落後的帽子。
他曾經無數次暢想過,如果是他執政,該怎麼做。
首先是灌溉渠和平整的道路,沒這兩樣東西,汙穢之地永遠衝不出黑暗。
還有醫院,有醫生當值的醫院,不是扔一本花名冊就跑去私人診所賺外快的空殼醫院。
好在有蘇爾先生出麵,醫院的問題已經解決。那三塊大石頭終於被搬走,轟隆隆的工程機械開了過來。
穆納需要回去盯著,另外他也要施展自己的抱負。
希望先生下次回來,會看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普凡查區,至少在米爾紮布爾是這樣。
羅恩走的很急,他是被卡維婭的電話催著走的。
唉,他在北印度待了半年多,南邊就出了一堆幺蛾子。
不是孟買,是泰米爾邦,他親愛的“阿媽”。
泰米爾邦和北方邦同在96年舉行邦內大選。
北方邦早一點,大體在3月底,選舉就塵埃落定。
羅恩這兩三個月都在鞏固北方的布局,人脈關係、產業規劃、新德裡的情報網絡
在他忙這些事的時候,泰米爾邦的大選正如火如荼。
那裡四月中旬開始拉開選舉的序幕,六月份的時候大局已定。
賈亞拉利塔慘敗,而且是史無前例的滑鐵盧。
整個泰米爾邦186個席位,她領導的aiadk隻拿下了其中的4個。
連零頭都沒有!匪夷所思!
更滑稽的是賈亞拉利塔連自己的選區都沒守住,敗給了dk的競選對手。
作為aiadk的黨魁,前首席部長,她竟然丟掉了自己的選區。
那可是大本營一樣的存在,政黨的鐵票倉,絕不會出現意外的地方。
就好比穆納的進步黨,他的選區就是米爾紮布爾北,水泥廠和卡納村那一帶。
試問,就這種天選之地,怎麼輸?
亞達夫和女達利特也是如此,他們的選區要麼是出生地,要麼是讀書時的城市,全都關係匪淺。
不管投票結果怎麼樣,他們的選區結果都不會變。
賈亞拉利塔倒好,連自己的大本營都輸的乾淨。
羅恩很頭疼,他知道後麵會有一堆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