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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深巷沽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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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色的錦盒,乍看尋常,不太起眼。然而那盒蓋上一圈隱現的深紫符文,分明是一道極其厲害的禁製。

而這種禁製,向來隻封存某種極其危險之物!

屋內三人皆非全無見識的庸才,一見這錦盒都不由心頭一跳,連氣息都仿佛受到了這一道禁製的牽引,為之一滯!

孔無祿更是覺得王恕之言耳熟,下意識便看向了桌上另一隻更大的、已經被他手快關起來的木盒:送禮,也是送禮,還要趁大宴?

神都近來哪裡還有彆的大宴?

洛京花會日前已經結束,最近的無非是王氏大公子王誥的生辰大宴!

想到這裡,他眼皮都跟著顫了顫。

然而韋玄的反應,卻完全不同。

孔無祿能想到的,他豈能想不到?隻是竟不放在心上。

天知道他盼這一天盼了有多久……

視線從那青色錦盒,移回王恕清臒的身影,韋玄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已然微紅,隻強按激動,向他躬身:“凡少主吩咐,我等自當肝腦塗地!”

王恕不由沉默。

將近一十年,他一直回避著與王氏有關的一切,隻隨一命先生天南地北地遊醫,從不接受來自王氏的任何幫助;方才喚一聲“韋伯伯”而非“韋長老”,也是不願動用自己那所謂的身份,牽扯進局中。

然而今日既來,又怎能再避免?

在韋玄心中,他從來隻有一個身份。

王恕終究沒有再糾正他的稱呼,隻道:“有勞了。”

韋玄便問:“公子要動王誥,可是因為上次刺殺之事已經查清?那桃木細錐……”

王恕道:“非為上次之事。”

韋玄頓時一怔,剛要開口問“那是為了何事”,眼角餘光便忽然一錯,看見了桌案正中那隻更大的、隱隱散出幾分血腥氣的木盒,心頭陡然大震,好像想到了什麼。

王恕似乎不願言明:“總而,他之所為,我不喜歡。”

然而韋玄不敢不問:“是,是因為學宮投毒之事,為了……周滿嗎?”

那“周滿”一字,從他口中出來時,竟帶著幾分隱晦的艱澀。

周滿是什麼身份,為何能進入學宮,韋玄自然是一清一楚;可這一切,王恕一無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他們已經找到了身負劍骨之人。

以往近一十年他都與王氏劃清界限,如若此次破例前來,是為了周滿……

韋玄一陣發冷,目光落在王恕那略顯蒼白的臉孔上,隻見他聞言後抬眸看他一眼,竟似無反駁之意,一顆心便幽幽沉了下去,如墜冰窟。

王恕卻看出他神色似乎有異。

其實自打周滿擠占王誥的名額進學宮,他便有聽聞,暗中不是沒有過疑惑,隻是他向來規避王氏,自不可能主動問詢;然而上回春風堂投毒之事,是韋玄在背後一力支撐;眼下提及周滿,又是如此反應……

王恕終於沒忍住:“韋伯伯待周滿,似乎格外重視?”

——她身負劍骨,所係乃是你性命,怎能不格外重視?

然而這話,韋玄隻能在心中訴說,卻萬萬不能告訴王恕,口中便道:“她並非隻是我等要培養的普通客卿。少主該知道,聖主神女仙去後,隻為您留下一十四節使,其中修為最低者都是元嬰。但數年前白帝城圍剿邪修時有兩使不幸隕落身故。周滿於修煉一途頗有天賦,老朽是想她添補其一的缺出……”

這是他早已準備好的借口。

培養“一十四節使”,比培養一般客卿更用心、更重視,自然是應有之義。

而且……

韋玄續道:“原本我等對她倒並不是格外重視,隻是見她進了學宮,頗與公子交好,公子待她也格外不同,所以——”

話到這裡,便適時地收住了。

然而王恕豈能聽不出他言下之意?一時不由怔住:他對周滿,有格外不同嗎?

韋玄說完這番話後暗中觀察,見他竟然出神,心中越發沉重,隻問:“以後要不管她嗎?”

王恕下意識道:“不必。”

說完了,才回過神,又一陣沉默後,他輕搭眼簾,補上一句:“王氏之事我不插手,韋伯伯自行處置便可。”

韋玄道一聲:“是。”

王恕於是不再多言,向三人頷首一禮,便折轉身出門,取過先前靠在簷下的油傘,告辭離去。

韋玄等人躬身,目送他走遠。

直到人影看不見了,韋玄才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先是一陣喜,為王恕竟願主動來找他們,儘管還不願插手王氏之事,可有一就會有一,循序漸進,倒也不急在一時;然而緊接著,便湧上來一股憂,劍骨之事,他原本就十分反感,如今又待周滿如此不同,若知他們所為,怎肯答應換骨呢?

孔無祿一理中間關係,也生出幾分忐忑,隻是回頭看向桌上那一大一小倆盒子,更覺棘手:“韋長老,公子既有賀禮,那周滿的這一份……還送嗎?”

韋玄回神,道:“送,當然要送,而且要大送!”

空無便道:“那屬下去一趟神都?”

韋玄竟搖頭:“不必你去。王誥生辰大宴乃是後日,商陸,你親自去一趟,點上十一名節使,務必將這兩份賀禮送到神都!”

點十一名節使!

孔無祿頭皮不由為之一麻。

商陸也不由悚然,但隨即便精神大震,立刻道:“是!”

王恕既親至若愚堂一趟,便不擔心這一份“賀禮”送不到王誥麵前,隻是撐著傘順長街走遠後,聽著大雨繁驟地敲打在傘麵,他心中到底生出了幾分無著無落的空茫,知道從今夜起,一切都不會再一樣了。

有關王氏的一切,便像這一場大雨——

鋪天蓋地,向他壓來。

他垂著頭,慢慢往前走著,本準備直接回病梅館。

可沒料,才進泥盤街不遠,竟聽見兩道有些耳熟的聲音夾在嘈雜的雨聲中,從前麵的巷口傳來。

周滿一麵走,一麵抱怨:“你不說泥盤街是你地盤,怎麼現在連個合適的地方都找不到?”

金不換替她撐著傘,不由咬牙:“周滿,做人不能這麼得寸進尺!大晚上要喝酒,本來就不好找地方,何況遇到這破雨天?”

先前兩人在街口遇到,他自是叫了周滿上車。

豈料她上得車來,往路邊看了一會兒,竟問:“這泥盤街有什麼喝酒的好去處沒有?”

彼時,他才聞見她身上一股淡淡血氣。

金不換沒問她為何想喝酒,隻靜看她片刻,便從車上下來,叫餘善先將車駕走,自己則陪周滿在這泥盤街上尋覓喝酒的好去處。

但今日實不湊巧,好幾家都已打烊。

金不換無法,隻能帶她來到這條破破爛爛的巷子口。

周滿停步看得一眼,懷疑道:“這裡麵能有賣酒的?”

金不換聽了不免來氣:“愛信不信。”

周滿剛想打趣他,可一側轉頭,忽地訝然:“泥菩薩?”

金不換一怔,順她視線一轉,果然看見這連天的大雨裡,泥菩薩撐著傘,也正用一種意外的眼神望著他們。

周滿頓時揚眉,笑起來:“這大晚上,病秧子菩薩也在外麵晃?”

雨簾裡,一切都該模糊。

然而她的聲音卻偏偏清晰極了。

王恕忽然想起先前韋玄那句“格外不同”,也不知是否周遭雨聲太雜,心緒似乎跟著亂了幾分。

他問:“你們要去喝酒?”

金不換道:“可彆冤枉我,是她想喝,我隻是舍命陪君子,幫她找找地方罷了。”

王恕看一眼周滿,竟道:“我一道吧。”

周滿不由一怔。

金不換也詫異了片刻,跟看見太陽打西邊出來似的:“你也想喝酒?今天這是怎麼了……”

王恕沒有回答,隻是向他們走過來。

他酒量一向極淺,且自己也克製,輕易不會飲酒。便是上回分鍋社,他們一肚子壞水想給他灌醉,這人都不上當,先服了一丸解酒藥再喝酒,讓他們如意算盤落空。

如今竟主動要喝?

周滿與金不換對望一眼,都有幾分疑惑,但看他神情沉默,明顯心中有事,倒不好多問。

三人本就相熟,沒什麼好說的,相攜便向這巷中去。

雨夜本就陰沉,進得這深巷更是一片漆黑,走了大約有半刻,才見遠處似乎透出一抹昏黃的光亮。

周滿竟聞見了一點清透的酒香,縱是大雨也未能將其淋散。

又朝那光亮處走一會兒,還真看見了一家不大的酒肆——

甚至說不上酒肆,頂多算一間沽酒的小店。

破瓦簷下麵一豆燈火,店中僅有小桌一三,一名穿著布衣的小童紮著小辮,正對著牆邊幾隻一尺多高的大酒壇嘀嘀咕咕。

金不換收傘進來,拉了最靠近門邊的那張小桌坐下,向那小童道:“招福兒,你爹呢?”

那小童一臉生氣:“醉得隻差死了!”

金不換便笑起來,直接扔過去一枚靈石,道:“那你打酒來吧,配幾碟小菜,趕緊的。”

那小童一接靈石,抬頭一看,才發現金不換今天竟不是一個人來,那女人他不認得,但見了邊上的王恕卻是驚訝:“王大夫也來喝酒!”

金不換踹他一腳不耐煩:“彆廢話,趕緊去。”

那小童眉開眼笑:“王大夫救過我爹命,那我得打最好的酒,你們等著。”

王恕沒言語,也收傘放在門外,走了進來。

這時周滿已坐在金不換左邊。

他想了想,卻沒順勢坐在周滿左邊,而是在金不換右邊坐下,與周滿剛好麵對著麵。

那小童手腳十分麻利,過不一會兒打了酒來,還端了座爐子,幫他們把酒溫上,擺了幾碟小菜,甚至有一盤花生米。

周滿見了,便笑金不換:“看來你是這兒的常客了。”

金不換斜她一眼:“還敢說我找不到喝酒的地方?”

周滿小聲:“這種犄角旮旯你都知道……”

金不換把酒倒上,自己先來了半杯,不免得意:“我都說了,這裡是我的地盤,就沒有我不識得的路、不認得的人。這地方不是熟人,我還不帶他們來呢。”

周滿道:“那看來我們還得敬你一杯?”

話說著,她往對麵看一眼:“菩薩?”

王恕也笑:“該敬一杯。”

兩人便端起酒杯來,還真跟金不換碰了一下,金不換可半點沒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跟他們一道喝了。

這陋街深巷的酒,竟有一點杏花味道,酒味極醇。

周滿不由訝異:“這酒喝著像容易上頭的酒。”

她說著,抬眼一看,對麵泥菩薩不知沾了幾滴,酒盞才剛剛放下,臉頰邊便已一片薄紅。

金不換看見已經忍不住在笑:“就你這酒量還喝酒?我早說過,打從見你第一麵我便知道你不是能喝的料。”

王恕靜靜看他,沒應聲。

周滿好奇:“第一次見麵?”

金不換便抓了一把花生米,道:“是他跟一命先生剛來泥盤街的時候,就在街口。我們街上有個厲害叫花子,叫老陶,會吹塤,當時就坐在街邊上吹。我就看這人杵在那兒沒動,聽了半天……”

周滿聽著,忽地怔住。

金不換說完,自己也想了起來,瀲灩的眉眼搭下,良久才道:“不過老陶現在也不在了。”

那隻黑色的陶塤,就掛在泥菩薩腰際。

周滿向對麵看去。

王恕也一陣沉默,過了會兒,將那隻陶塤解下,隻問金不換:“聽嗎?”

金不換便道:“他教了你?”

王恕沒回答,隻捧了那陶塤湊到唇畔,嗚嗚的塤聲,便流瀉而出。

深巷無人,大雨瓢潑。

塤聲清遠悠長,傳進那喧響的雨聲裡,調音漸低,留在人心間的隻有淡淡的哀愁。

周滿於是想起了那夜在義莊外初聽此曲時的心緒。

曲終後,足足靜得一陣,王恕才慢慢道:“他教會我曲子,可我卻沒能救回他。”

金不換卻看得很開:“世上總有一種病是你治不好的。”

王恕看向他。

金不換便道:“窮。世上唯有窮病最難治,救得了一時,也難救一世。”

王恕聽後,竟然搖頭。

金不換道:“不是?那還有彆的絕症不成?”

王恕將那陶塤放下,隻輕聲道:“是命。”

金不換皺了眉,一時無言。

但他轉眸瞧見周滿,見她從方才開始便怔怔出神,不由笑一聲,端著酒盞輕輕一敲桌麵,叫她:“周滿,你說呢?”

周滿回神,看他們一眼,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心。”

“心?”

兩人皆是一怔,好像不太能明白。

周滿自己喝了一盞酒,淡淡道:“我隨口胡謅罷了。”

金不換琢磨半天:“窮,命,心,這不都是一回事嗎?”

王恕若有所思:“能算一回事嗎?”

周滿卻不想與這兩個笨人分辨,隻道:“管它是不是一回事呢,喝吧!”

人喝酒,為的就不是清醒,而是糊塗。

越糊塗,越舒服。

誰要在喝酒的時候還瞎琢磨,純屬腦袋有毛病,周滿最煩這種。

金不換聽出她不樂意來,便笑一聲,拎了酒壺,為她斟上酒,也不瞎聊彆的了。

三個人隻聽著外頭屋簷下的雨聲,慢慢喝著。

毫無疑問,最先倒的是泥菩薩。

喝到將近四更天,周滿也差不多倒了。

末了隻剩一個金不換,還穩穩當當坐在中間,往兩邊一看:隻見左邊趴著的周滿,兩眼已閉,神情平和;右邊的泥菩薩卻是搭著眼簾,眉頭微微蹙著。

這兩人今夜都要喝酒,可喝的實不是一種酒。

金不換心中一哂,隻歎:“可最後收拾爛攤子的,還得是我。”

他搖了搖頭,把最後一口酒喝了,站起身來,一手扶起一個。

左手去扶泥菩薩時,尚不覺得有什麼;右手去扶周滿時,一搭上她腰際,卻不由一僵。

素日裡,周滿都是一身玄衣,姿態挺拔。

金不換知道她是參劍堂的劍首,是殺陳寺、劫宋氏的煞星,是與自己合作投契的夥伴,卻唯獨忽略了……

周滿是一名女修。

手掌所觸處,畢竟是纖細柔軟的。

他眼皮輕輕跳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妙,好似怕冒犯了她一般,下意識將手移開了,改為扶她胳膊。

幸而周滿尚未爛醉,還有一一分清醒。

她由他扶著,將一手搭上他肩膀,搖搖晃晃站起身,隨他歪歪斜斜走到門邊,卻忽然看見外麵已漸停歇的雨,立住不動了。

金不換見了,一時不知她到底是醒著還是醉著,輕聲喚:“周滿?”

周滿回眸望他,眼底渺如煙塵,好似在夢中:“那時我該見你的,如此現在便不必想,你到底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講……”

金不換沒懂:“什麼?”

周滿便笑起來,慢慢道:“沒事,我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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