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個還烘著幾分熱意的夏夜,可這一刻孔無祿竟感到背脊發冷。
擇吉日,還賀禮?
為韋玄麾下掌管蜀州若愚堂多年,他又不是手不沾血的善類,豈能瞧不出這圓滾滾的包裹裡放的是什麼?
殺個人,手段狠點,不是大事;
可為什麼偏要送給王誥?
腦海裡電光石火,竟閃過了某個瞬念,孔無祿盯著周滿看了好半晌,視線才慢慢移回那黑布包裹,開口時,聲音竟有幾分艱澀:“裡麵是誰?”
周滿笑望他:“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孔無祿眼皮頓時跳了起來:“你,你——”
周滿隻道:“你們無法幫我討來公道,我隻好自己動手了。人我已經殺了,你隻管告訴我,忙你能不能幫?”
孔無祿咬牙低叫:“你殺了他的人也就罷了,無非一個棄子,不會怎麼樣;可要把這玩意兒給人送到宴上……你知道他今年發帖請了多少家會來多少人嗎?那是一場大宴,整個神都都會關注的大宴!”
周滿竟道:“如此,天時地利人和齊備,再妙不過!”
孔無祿險些被她氣暈:“我不能擅自答應你,非得請示過韋長老不可。”
周滿想了想,道:“那你去吧。”
她神情淡淡,好像不太在乎。
孔無祿看得心裡發毛:“如若韋長老不允……”
周滿便道:“也無妨,你們不送,我自己想辦法。青霜堂裡又不止一個徐興,少說有小半人是效命於那邊吧?我多的是閒工夫,慢慢殺,慢慢送。”
一口涼氣,霎時竄到心頭。
燈盞裡不太亮堂的光,照著眼前女修雪白的臉孔,一身玄衣瞧不見半點血跡,然而在孔無祿眼底,那股殺伐的凶邪卻幾乎從她每一條骨頭縫裡滲出來。
這哪裡像是什麼剛邁入修途不久的修士?
便是在白帝城那些殺孽滔天的邪修身上,也沒這等令人膽寒的戾氣!
他張口還想說點什麼。
然而周滿說完,已經收回了目光,隻笑著道一聲“我先走了”,便將手一背,徑自出了門。
素月雖然在天,夜幕裡卻有烏雲湧動。
她站到雲來街那淨不染塵的街麵上時,便有一陣涼風吹起她衣袂,好像快下雨了。
下一場大雨,再好不過,能把山崖上濺滿的血跡都衝刷一遍。
周滿這般淡淡地想著,回頭看了若愚堂門口掛著的“王”字燈籠一眼,便信步往前走去。
學宮三日休沐,她本計劃慢慢與徐興周旋,卻沒想到對方如此按捺不住,讓她頭天晚上便把人殺了,這一下倒有點不知接下來應該做什麼的空茫之感。
冷風漸烈,刮來幾朵凋零的杜鵑。
周滿下意識停步,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雲來街,站在小劍故城正中的朱雀大道上,而前方就是那條瓦簷低矮、擁擠不堪的泥盤街。
一條瘦黃狗追著牆邊的油老鼠竄進深巷,幾個叫花子一身破衣抱著豁口的碗蜷在街簷下睡覺,收攤的貨郎一臉樸實的笑,挑著擔子,和旁邊抱小孩兒的婦人說著話,相攜向遠處走去……
周滿見了,不由生出幾分恍惚。
周遭靜寂,風雨將至;天地雖大,可她該去哪裡呢?
立在道中,她皺著眉頭,出神好半晌,沒想出來。
直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喂。”
是一駕豪奢的馬車,不知何時從城門口的方向駛了過來,烏騅踏雪,動靜不大,就停在泥盤街的街口。
周滿頓時抬眸,側轉身看去。
一柄灑金川扇懶洋洋將那珍珠串的車簾掀開,金不換就盤坐在裡麵,車旁掛著的一盞羊角燈照出他五官昳麗的半張臉,隔空凝望她片刻,竟是長歎一聲:“周滿,你不是吧?”
周滿沒接話。
金不換無奈道:“堂堂參劍堂劍首,‘廣廈千萬’我都給了你,你可彆跟我說你找不到地方睡覺。就算咱倆關係是不錯,可這大晚上的你杵我泥盤街前麵,還想再訛我一次不成?”
“……”
周滿定定看著他,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病梅館外麵,藥童孔最、尺澤照舊熬好了藥,用碗一一分了,端給簷下那些草席上躺著的叫花子。
醫館內已無病人進出。
後堂東麵第一間屋舍內,點亮的燈盞將窗紙映成一片昏黃。
屋內仍舊是到處堆著醫書,窄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王恕坐在臨窗的桌案前,正盯著麵前那隻錢袋看——
是白日裡周滿給的那一隻,鼓囊囊的。
他想了一會兒,才拿起錢袋打開,將裡麵裝著的靈石倒出,一一點算清楚,然後從旁邊取過一本空白的冊子,打開在頂格寫上“周滿”二字,記一筆:“六月廿二,存靈石八百。”
清疏的字跡在紙麵上短短一行,很快便洇乾了。
王恕寫完,卻提著筆,許久沒動。
腦海裡回蕩的,是周滿白日裡問他要丹藥時的那番話:“春風堂這一次的事情又鬨得這麼大,無異於已經與他們撕破了臉。我若是王誥,必定惱羞成怒,要變本加厲地報複回來……”
那柄篆著兩重符咒的桃木細錐,就放在桌角的匣子裡,仍隱約散出一股陰冷氣息。
王恕向那邊看了一眼,終於慢慢擱了筆。
他起身走到左側藥櫃前,手指在櫃門的銅環輕輕一叩,便有一方暗格露了出來。
暗格底部隱約是一本古舊的冊子,最外層的封皮上隱約可見已近剝落的“毒經”二字;上麵卻壓著一隻青色的錦盒,兩寸見方,盒頂上用一種奇異的深紫繪製著旋渦一般的符文,在人的目光落上來時,便一圈一圈地輕輕蕩開。
王恕便將這錦盒拿起,枯瘦的長指打開盒蓋。
裡麵是一隻剔透的琉璃瓶,瓶中隱約著一團淡淡的紫煙,倒映在人瞳孔深處,宛若星河幻夢。
他到底還是下了決定,“啪嗒”一聲,輕輕錦盒合上,拿在手中,關上藥櫃,然後走出房門。
這時風來樹搖,夜雨已至。
王恕從簷下取了一柄傘,穿過前堂,似乎就要出去。
一命先生正在前堂篩藥,見了便問:“你想好了?”
王恕停得片刻,搭下眼簾,道:“我命本舛,若隻害我一人,無足輕重;可牽累旁人,損害無辜,萬不應當。不做點什麼,我於心難安。”
一命先生凝視他:“你知道你這一去,很可能無法再抽身嗎?”
王恕說:“我知道。”
一命先生心中複雜,末了還是慢慢笑起來,隻道:“既已決定,那便去吧。”
王恕便輕一頷首,撐開傘走入雨中。
泥盤街滿地的汙泥,都被雨水化了,向著低矮處流去。
零星燈火,都在雨簾裡模糊。
青黑的油傘如一朵暗花,走出泥盤,穿過朱雀,進了雲來。
若愚堂後堂,此時燈火俱亮,所有人手都將裡外各道門把守起來,儼然嚴陣以待,生怕什麼外人闖進來。
屋內,那一顆血淋淋、圓滾滾的東西,已被收入匣中,放在桌案正中。
韋玄盯著,眉頭緊皺。
孔無祿侍立一旁,心裡發慌:“韋長老,這周滿的性情,是不是太邪門兒了一點?我從未,從未……”
韋玄卻想起他見周滿的第一麵——
才喪母不久的孤女,包紮起來的斷指處猶有血跡,卻提著柴刀,麵無表情地向人看來。
他慢慢道:“她原本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性情,不稀奇。”
稀奇的,是徐興好歹一個金丹中期的修士,如今說死就死了,僅剩下這一顆腦袋,實在看不出到底是怎麼死的。
孔無祿卻還是難以釋懷:“可,可我覺得她目的不純。大公子生辰壽宴,若我們依她所言,把這‘賀禮’獻上,何異於正麵宣戰?兩邊打起來,不就是王氏內耗嗎……”
他不覺得眼下是與那邊撕破臉的好時機。
然而韋玄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裡那一根赤紅的心契玉簡,竟慢慢道:“若公子不願受這劍骨,王氏好不好、存不存,又有什麼要緊?”
孔無祿頓時一驚,瞪圓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韋玄將心契收起,開口便要說話。
但沒料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竟是商陸疾步而來,將門推開,自己卻往旁邊讓開一步。
韋玄與孔無祿皆是一怔,緊接著便見門外的雨幕裡出現了一柄青傘,一道清瘦的身影罩在傘下,行至階前。
這一瞬,孔無祿一激靈,立刻把桌上那血淋淋的匣子蓋上。
韋玄卻是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王恕到得簷下,才收了傘,走入屋內。
舊道衣的衣角在來時沾了濺起的泥點,雨也甚大,被風吹得飄濕了他半片衣袖,連眼睫都仿佛被水氣沾濕,搭垂下來。
韋玄如在夢中:“少主……”
孔無祿也立刻躬身:“拜見少主!”
然而王恕沒看他們,隻是取出那隻青色的錦盒,輕輕擱到桌上,道:“我來,隻是聽聞近日神都將有大宴,於情於理,都不該無所表示,是以備了一禮,煩請韋伯伯代我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