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高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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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菩薩靜了許久,回望著她,竟然道:“我並不是人人的感受都會顧及,也並不敢想以我病體殘軀能救世間蒼生,我隻是……”

周滿皺了眉。王恕頓了片刻,才補道:“我隻是,看見了。”

既然看見了,又怎能視而不見?

周滿聽了,沒忍住搖頭,隻望向泥盤街上走過的那些男女老少、悲喜不同的麵孔,向他笑了一聲:“那你應該學著把眼睛閉上。”

——把眼睛,閉上?

王恕顯然聽得不是很懂。

但周滿也不願跟他解釋。

倘若此人能一直保有這樣一顆濟世的仁心,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她直起身來,輕輕拍去手上沾著的灰塵,隻道:“回去吧。”

兩人離開柳葉巷。

隻是泥菩薩也不敢問她是不是要回病梅館,隻能跟著她一塊兒往回走。

半道上,周滿忽然道:“往後醫館中的事,若無你首肯,我不會擅自插手。”

王恕想了想,笑著說:“那你還是插手為好。我自知性情優柔寡斷,若等我決斷出來,隻怕酒冷羹殘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這話說得豁達,倒有種自我調侃之意。

周滿一聽,沒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

楊氏鬨事是中午的事,她去勾欄喝了一頓酒,又隨泥菩薩轉了一趟柳葉巷,此時已近黃昏。

斜陽掛在泥盤街那條擁擠的街道儘頭,好似懸在那低低的瓦簷上。

街麵上還有人在議論宋氏的事。

周滿聽著這些散碎的言語,原本也沒在意,隻是快到病梅館時,忽然聽見前麵有人喊:“快快快,好像要打起來了!”

遠遠一看,朱雀道那邊圍了一大群人。

天底下有怕神仙打架殃及池魚的,自然也有那寧願將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去看一回熱鬨的。

周滿屬於後者。

她目中精光一閃,隨手抓了個人便問:“誰跟誰要打起來了?”

那人原本不想理她,隻是一錯眼瞧見她旁邊的泥菩薩,立時改口:“宋氏跟王氏啊,神都兩大世家!在城門口不知道因為什麼事起了摩擦,現在兩邊杠上了誰也不肯相讓呢!”

宋氏跟王氏?

周滿的神情頓時變得古怪了幾分。

那人趕著去看熱鬨,匆匆忙忙要走,但走時還沒忘回頭叮囑一句:“王大夫,咱們街上可就你一個大夫,那邊刀劍無眼的,你可就彆去看熱鬨了。”

話說完,人已經走遠。

王恕看著他背影,也看著前方聚集的人群,眉頭卻是慢慢蹙了起來。

此時城門口朱雀道上,已然是劍拔弩張。

孔無祿提著劍、帶著人,站在西麵,一張臉上難看至極:“你們宋氏要追查什麼真凶,自然同我王氏無關。可我孔某人要問清楚,你們金燈閣在我若愚堂安插眼線,到底意欲何為!”

天知道他這半天有多驚險。

淩晨時分得周滿提醒後,孔無祿便下令要查查宋氏那邊的情況,怕他們得知劍骨的消息。可誰能想到,還沒開始查呢,便發現一人鬼鬼祟祟朝著金燈閣的方向去。因近日城中氣氛緊張,若愚堂幾個好手都頗為警惕,一見之下立刻先將此人扣了下來,嚴加審問。

不審不知道,一審簡直嚇出一身冷汗——

此人竟是金燈閣安插在若愚堂的眼線!

雖還隻是個外圍修士,位置也不高,暫時接觸不到什麼機密,可周滿昨夜畢竟親自來過,還提及了劍骨之事,孔無祿隻消一想這眼線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當真是又後怕又火大。

他曾受韋玄大恩,以項上人頭向韋玄保證過與周滿相關之事絕不慢待、絕不出半分差錯。

如今偏是這宋氏,既有可能知道劍骨之事,又向若愚堂安插眼線……

孔無祿越想邪火越熾。

三大世家立足神都、分治中州、譽滿天下,靠的當然不是隱忍退讓——

他們講的是寸土必爭,誰退誰死!

即便遠在蜀州,若愚堂也是王氏的若愚堂,何況還有韋玄交代的事情壓在頭頂,孔無祿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先把若愚堂內部徹查過一遍,就直接帶著人出來,隨便尋了個離譜的由頭,就把宋氏的人堵了,打定主意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宋氏兄妹進得城中,是兵分兩路。

宋蘭真由金不換帶著去泥盤街義莊那邊,查看陳寺與那女修一戰所留下的蛛絲馬跡;宋元夜則前往雲來街金燈閣,聽聽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

如今宋蘭真還在義莊,並未返回。

宋元夜自在避芳塵被妹妹訓斥過一番,來到小劍故城後,心情便十分陰鬱。誰能想到,才帶著金燈閣的人出來,要去義莊那邊找宋蘭真,還撞上王氏的人?

他是宋氏少主,身份尊貴,孔無祿即便是蜀州若愚堂的執事,在他眼底也隻是個小角色,又豈會放在心上?當下甚至都沒用正眼瞧一瞧對方,隻道:“你說那是我宋氏眼線,難道就一定是?隨便找個人張一張嘴,不是很簡單的事嗎?”

孔無祿嘿嘿一聲冷笑:“少主的意思,是孔某信口雌黃,故意捏造,要誣賴你宋氏?”

宋元夜也回了一聲冷笑:“是不是汙蔑不清楚,但我宋氏今日徹查殺死陳寺之真凶,你等卻偏要來尋釁,怕不是與那真凶有什麼關聯吧?”

他當然並不是真的懷疑王氏與真凶有什麼關聯,隻不過是兩邊口角,相互給對方上綱上線扣帽子。

畢竟如今圍觀者眾,誰都想占個“理”字。

隻是周滿走過來,正好聽見這句,未免眼皮跳了一下。

還好這周圍密密麻麻都是人,倒沒有人注意到她這一刹的異樣。

王恕也跟著她一塊兒來了。

此時周滿回頭向他看一眼,卻發現他瞧著場中那姿態倨傲的宋元夜,神情似乎有些沉落,便問:“怎麼了?”

王恕慢慢收回目光,隻道:“都說人命關天,可人命偏分貴賤。楊嫂的孩子死了,一介稚童,天真爛漫,隻不過草席一裹埋進泥墳;宋氏的家臣死了,不知進退,與人鬥狠,卻要率眾封城,如此大動乾戈……”

周滿聞言,不由靜了片刻:“你不高興?”

王恕沒有回答。

前方兩大世家對峙,彼此間的氣氛已經十分緊張,仿佛再掉一粒火星子就能打起來。

周滿看著那邊,眸底幾分幽暗的光華閃爍,忽然意味深長地回頭問了一句:“泥菩薩,想不想高興高興?”

王恕一愣:“高興高興?”

周滿看他一眼,唇畔便掛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弧度,發出了一聲古怪的笑,竟沒解釋半句,頃刻間身形已如一道輕煙般一晃,消失在原地。

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對峙的兩大世家身上,哪裡能注意到這奇詭的一幕?

隻有王恕,忽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周滿那身形宛若鬼魅一般,隻在這一眨眼的短暫時間裡,就已經閃至了王氏若愚堂隊伍邊緣,對準其中一人便變掌為爪,“哢嚓”一聲將其中一人的胳膊擰脫了臼!

那人頓時一聲大叫:“偷襲,偷襲!”

待得一回頭,隻見得眼前一道模糊的淺紫淡影閃過,哪裡又還有敵人的影子?

可這分筋錯骨的一爪……

周圍其餘若愚堂好手上前查看此人脫臼的手臂,不由大怒:“好啊,宋氏的探幽爪!”那一粒火星終於是濺下來了。

今日本就是若愚堂先查出宋氏安插眼線,來討個說法,怎料這位宋氏少主還拿鼻孔看人,王氏這些好手本就在忍氣,此時見對方竟然還先下手,又怎能忍耐?

孔無祿雖覺得這突然間的偷襲顯得十分古怪,可他也憋著一口氣,正愁沒有動手打硬仗的機會,這一下不管真假,反正是合了他的心意,當下才懶得去驗證真假,直接把大帽子給對方扣上:“好啊,我們本想跟宋氏講講道理,沒想到你們如此無恥,搶先動手。既然如此,就彆怪我若愚堂不客氣了!”

他手一揮,直接下令動手!

這下可真是猝起驚變,彆說是圍在外層看熱鬨的普通人,就是宋氏自己這邊也完全沒想到。

可對方說動手就動手,打過來的都是真刀真劍,他們不還手難道等著挨打?

根本都不用宋元夜發號施令,兩邊立刻打了起來。

整個小劍故城城門口頓時一片混亂,劍影刀光,交織不斷,不時還能聽見交戰雙方相互間的唾罵。

然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已經悄無聲息,又如一道輕煙般,回到了王恕身邊,仿佛從未離開。

王恕的表情已近乎呆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看到了什麼。

偏偏周滿還十分淡定,竟冠冕堂皇道:“本人向來光風霽月,不使陰私手段。這回破例,可都是為了讓你高興高興!”

王恕:“……”

周滿斜他一眼:“怎麼,又看不慣,總不會連這也想訓斥我吧?”

王恕怕她誤會,忙道:“不是……”

周滿道:“那你這眼神是什麼意思?”

王恕猶豫了一下,小聲道:“你剛才所用的是宋氏三十六絕技中第十三式‘探幽爪’,不過此一爪與一般爪法不同,不是求五指同力,而是要靈力從陽池穴入後,分作三股,主要從中間三指關衝、中衝、商陽三穴出,你剛才那一爪,隻有形似。而且身形步法,若能由踏八卦方位,再結合七星方位,可以更為隱蔽……”

周滿下意識跟著他的話抬起手指,運轉那幾個穴道的靈力,還真立刻感覺出了一點不一樣。

上一世她隻是見過宋氏的人用這一招,憑借紫極慧眼看清了對方招數的每個細節,但對內部靈力運轉卻隻能推測一二,無法完全還原。

可這泥菩薩竟然一語道破?

而且這節骨眼告訴她?

她頓時用一種奇異又古怪的目光看他。

王恕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麼,仍是小聲道:“書上有寫。”

周滿瞬間想起此人拿筆學劍氣得劍夫子破口大罵的輝煌戰績,還有那筆記上一個個畫了經脈的比劍小人兒……

但這時竟不想細問。

她手指轉動,目視著前方已經混戰起來的宋王兩氏人馬,實在有些技癢難耐,試探著開口:“你指點的這兩招頗妙,要不,我再去試試?”

王恕閉上嘴望著她,諱莫如深。雖沒一句話,可哪裡有半點阻止的意思?

周滿一下笑了起來,身形再次一晃,果真是八卦疊著七星方位,瞬間近乎隱匿於無形,掠入了戰陣之中。

一時間,隻聽得城門口“哢哢”之聲亂響,脆得跟擰瓜似的!

而且這一次不再是隻擰王氏若愚堂修士的胳膊,連宋氏金燈閣修士的胳膊也照擰不誤!

短短片刻,就已有十餘名修士手骨脫臼!

這時就是傻子都感覺出不對勁了:“有人搗亂!”

宋元夜臉色已極其難看:“我金燈閣絕無身法這般好還能將探幽爪用得如此純熟的高手!”

孔無祿可不管青紅皂白:“探幽爪乃是你們宋氏絕學,誰能學去?彆以為連自己人都擰,就能說剛剛不是你們先動的手!”

到這時候,兩方早就已經打出真火了。

宋氏這邊縱然知道暗中一定有人搗亂,可強敵當前又哪裡有功夫去理會?

周滿一把擰脫第十七人的胳膊,總算把這把癮過爽了,既聞已經有人意識到了不對,倒也沒敢憑著身形步法托大,趕緊在戰陣中繞了一圈,飄然回到王恕身邊,卻是將這病秧子拉了就走。

背後戰局混亂,人頭已經打成狗頭。

火上澆油的兩位元凶卻已經飛快地逃離了“作案現場”。

待得離城門口遠了,周圍也沒人了,周滿終於停下來,想了一會兒,竟笑起來。

王恕被她帶著跑了幾步,此時心跳劇烈。

聽見她的笑聲,他抬起頭來,隻見落日最後一抹金紅的餘暉塗抹在她身上,有一種張揚又鮮活的熾烈。

周滿隻意味深長地向他道:“看不出來嘛,泥菩薩肚子裡原來也暗暗裝著幾根壞心腸,敢為虎作倀?”

王恕抿唇低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周滿便挑眉問:“現在高興嗎?”

王恕原想這也算不得什麼光彩的事,且知道她其實本來就想乾壞事,可回想起城門口那混亂場麵,尤其是兩邊人馬明知有人搗亂卻無法抓住時那氣急敗壞的神情,一縷笑意終是沒能壓住,從唇畔溢了出來。

菩薩低眉而笑,十分誠實:“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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