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濟世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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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染了血跡的舊道衣已經換下,隻是臉色卻更見蒼白,微微擰著眉頭時,原本浮著的那一層隱約的病氣,都變得明顯起來。

街麵上人不少,他隻顧著走路,倒並未留意周遭。

周滿就隔得遠遠地看他,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這病秧子不在醫館裡養傷,又要去哪兒?

妙歡喜瞧見了王恕額角上的傷,隻嘀咕:“這兩天是怎麼了,參劍堂右門神差點被人劃了脖子也就罷了,怎麼連門外劍都被人打破了頭?是有什麼大熱鬨,讓我錯過了嗎?”

周滿看她一眼,道:“是挺熱鬨的。”

醫館都差點被人砸了,能不熱鬨嗎?

周滿自問並非什麼閒事都愛管的人,隻是昨夜負傷前來,得了泥菩薩的藥,又借宿在病梅館中,無論怎麼算都是承了彆人的恩情。

若真是泥菩薩開錯了藥,他挨罵挨打都是應該。

所以前麵她隻是袖手旁觀,並未插手。

但後來既順著蛛絲馬跡發現了事情真相,又豈有坐視不管之理?

可沒想到那泥菩薩非但不領情,還倒過來責斥她。

周滿何曾受過這種氣?

此刻眼見這尊泥菩薩病懨懨拎著提籃,不知又要往何處去,她本是懶得理會,笑上一聲,便要繼續喝酒。

隻是低下頭時,腦海中不免又浮現出泥菩薩又急又氣的那一句:“人命關天,你怎能胡說八道!”

盞中之酒,不知怎的就喝不下了。

妙歡喜看她:“怎麼不喝了?”

周滿望著遠處泥菩薩那已經快被街麵上人群淹沒的身影,想得片刻,到底是慢慢放下杯盞,隻道:“我去看一眼。”

說罷竟也不解釋什麼,徑直下了樓。

那泥菩薩一路往前走著,轉進了街邊一條昏暗的窄巷。

周滿隻在後頭跟著。

巷子裡實在破敗,並無幾戶人家,走到底才見得一扇斑駁的木門,掛在兩邊,搖搖欲墜。不遠處趴著一隻瘦骨嶙峋的大黃狗,蔫蔫的,看見人也不叫喚。

王恕立在外麵,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

門內的小院比門外的巷子還要破落幾分,院中支了幾根晾衣的竹竿,上麵曬著幾件剛洗出來的小孩兒衣服,正濕噠噠地往下滴水。

楊氏就坐在簷下的小凳上,看著那幾件衣服。

天光熾亮,照進她眼底,卻無多少神采。

看得一會兒,她便呆滯地移開了目光,先走進那已被炊煙熏黑了牆麵的廚房,拿起灶台上的菜刀,然後看見了放在旁邊柴堆上的那一把淺紫色的花。

那是她今早上山,剛摘下來的一把花。

阿寶病了好多天,也無法出門去玩,她下山時在道旁看見這話開得很好,便折了一把帶回來家來,哄阿寶開心。

可就是這花……

楊氏慢慢放下手裡的菜刀,將這一把芫花從地上撿起,耳旁於是響起病梅館那年輕姑娘的聲音:“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不知曉……”

那因常年勞作顯得粗糙的手指,忽然顫抖了一下。

旁邊便是她為阿寶熬藥用的爐子,還有一包沒熬完的藥,此刻就掛在邊上。

楊氏走過去,生上火,拆了藥包,倒藥進罐,摻上水,然後把那一把芫花也放了進去。爐中火燒,罐中水熱,漸漸便熏出一股清苦的藥味兒。

“叩叩。”

外頭忽然傳來敲門聲。

楊氏隻盯著藥爐,動也不動一下。

但很快外頭敲門的人便開口說了話:“楊嫂,你在嗎?”

楊氏聽出這聲音是誰,可仍舊沒動。

直到那聲音道:“阿寶有些東西落在我館中了,我想該給你送來。”

楊氏身形終於一顫,回頭向那扇門看去。

破門的縫隙裡,隱約能看見那位好心腸大夫的身影。

她盯了一會兒,先拿起一旁破爛的舊蒲扇,擋住了正在煎藥的藥爐,然後才走過去開門。

王恕拎著提籃,在門外已經等了一會兒。

門一開,他便看向楊氏。

先前楊氏離開醫館,他讓眾人去找。可沒想到,楊氏並沒有去什麼彆的地方,街坊鄰裡很快便在她家裡找到了她。他們說,她當時正在洗衣服,除了失魂落魄一點,看著似乎沒有太大的異樣,不像是要尋短見的樣子。

此時看著,似乎的確是眾人說的那樣。

除了目光顯得有些遲滯之外,楊氏還算平靜,但並未請他進去,隻叫他一聲:“王大夫。”

王恕聞見了一點清苦的藥味兒,向她身後一看,沒看見藥爐,但看見了將藥爐遮住的蒲扇。

他靜默片刻,卻將提籃中的兩包藥取來,遞給楊氏,輕聲道:“這副藥能緩咳疾之症,是給你開的。”

楊氏接住了那藥包,眼眶已紅:“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冤枉了你……”

王恕道:“不,你不算冤枉我。”

楊氏抬頭望他。

王恕便慢慢垂下眼簾,隻道:“是我給你抓藥時,沒有叮囑周全,更沒有考慮過附近山中會生長芫花。若非我近日不在館中,而你與彆人一般,平素便信任我,阿寶病情有變時,你該會找彆的大夫來看,而不至於繼續給他服我開的舊藥……”

“夠了!”楊氏一雙眼赤紅,再也忍不住淚,“你以為說這些話能讓我好過一些嗎?分明是我不小心害了他!就算沒有芫花,難道就沒有彆的花嗎?她說得沒有錯,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不知曉!該為阿寶償命的,是我自己!你走,不要再來了——”

她把那兩包藥砸回到他身上。

王恕卻沒有走,隻是從袖中取出了薄薄的一張紙。

那是病梅館中用來寫藥方的算不上多好的毛邊紙,上頭卻並非他清疏的字跡,寫的也並不是各類藥材的名目。

紙上的字跡,分外稚拙。

那分明是年紀不大的孩童習字時所留,墨跡暈染輕重不均,旁邊還有用手指頭蘸了墨,畫的兩個小人兒。

王恕將這張紙遞向她:“前陣子,阿寶聽說你要讓他上學,到館來玩的時候,便央我教他寫字。我教他寫了自己的名字。他說你要每日上山幫人乾活,才能掙錢養他,累出了咳疾,等他上了學,識了字,就來館中跟我學醫,幫你把咳疾治好……”

楊氏不敢相信,接過那張紙細看,手指撫過時,眼淚卻掉下去,將墨跡暈染開。

王恕喉間也湧上幾分酸澀,聲音放得更緩:“我師父曾說,自來世間能為良醫者,或者己身有疾不能治,從此視人如己,體他人苦痛;或者為醫親故,視他人如親人,也能常懷慈悲。阿寶問我,他能不能學成。我和他說,他若長大,必是良醫。”

那紙上一筆一劃,皆是她的孩子認真寫下。

楊氏已泣不成聲。

王恕隻道:“我不知道阿寶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我想,該讓你知道。我怕我以後……忘了,或者你也不在了,往後就再沒有人記得,他有過這麼一個不是很大的心願。”

楊氏哭得站立不住,抱住自己,蹲到了地上。

王恕望著她,看了良久,先撿起地上那兩包藥,放到門邊,道一聲“打擾了”,然後才欠身為禮,從窄巷裡走出來。

周滿靠在巷外,已聽了許久,此時便轉頭看向他。

王恕抬頭,也看見了她。

兩人對視,誰也沒說話。

王恕先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去,隻是走沒幾步,又停下來,頓得片刻,終於走回到她麵前:“對不起,是我不好。你不是愛管閒事的人,卻為我出頭,我不該發脾氣,不該口不擇言,更不該吼你。”

周滿看著他,沒言語。

王恕便道:“我知道,真相總要告訴她,可那一時半刻,心中實在難以決斷。是我該感謝你,你替我了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周滿問:“倘若她死了呢,你也不怪我嗎?”

王恕垂下頭去,靜默良久,終於道:“久負苦痛,心受熬煎,若實在難承,生念滅絕,自己了斷,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周滿道:“所以你也沒有勸她一定要活著。”

王恕輕聲道:“我隻是希望她能活。”周滿忽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王恕望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總之,我絕沒有因為你插手此事,對你生出半分的不喜。周滿,可不可以不要因此便厭憎我?”

周滿問:“你總這樣嗎?”

王恕不明所以:“什麼?”

周滿道:“總這樣瞻前顧後,事事都想做得周全,人人都想顧得妥帖,自身都未必能保,卻還想去多救一個人,多顧念一個人的感受,哪怕是我這樣的人的感受……”

王恕怔住,答不上來。

周滿望著他,心中真是五味雜陳,實在形容不上來那股感覺,隻知道金不換叫他,是在沒有半點叫錯——

五感有缺,七脈不通,修煉不得,形如廢物。偏是這樣一個人,生了一顆濟世的仁心。

她實在難以分辨自己此時到底是憐憫更多,還是嘲諷更多,隻慢慢道:“菩薩,你是泥捏的。這天底下,有那麼多的人,難道你都要去救、又都救得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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