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俞琴離開以後,陸嚴河仍然處在震驚之中。
陳梓妍看著他,他也看著陳梓妍。
“我們都想到了她可能會來找我拍下一部電影,但是我們都沒有想到,她來找你拍的電影,是這樣一個想法。”陳梓妍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我都懵了。”
“我也懵了。”陸嚴河說。
說完這兩句話,兩個人相顧無言,沉默片刻,陳梓妍說:“不過,她能馬上就想出這樣一個故事,我還真挺驚訝的,光是聽這個故事,我腦袋裡麵就浮現出了很多的往事。”
“往事?”陸嚴河有些詫異。
陳梓妍點頭,“在演藝圈,像她故事裡女主角這樣有些瘋狂的人,一點兒都不少。”
陸嚴河馬上就想到了蒙粒。
呃,還真是。
“這部電影要是真被俞琴給拍出來了,彆的不說,話題度肯定要爆了,簡直就是把演藝圈的遮羞布給直接摘下來了。”陳梓妍說,“尤其是最後那個結尾,完全就是在諷刺這個虛榮的名利場。”
陸嚴河沉默一會兒,“其實,這樣一種人物關係,我印象中好像還真沒有哪部電影出現過。”
“過於瘋狂和極致了。”陳梓妍說,“一般也沒有導演敢拍這樣的題材。”
兩個人麵麵相覷。
“為什麼我感覺梓妍姐你又似乎覺得這個故事……不錯了?”
“我沒有說它不錯,我隻是說它沒有幾個導演敢拍。”
“因為拍了就注定會迎來巨大的爭議嗎?”陸嚴河問。
陳梓妍說:“這個故事最大的爭議點就在於塑造了一個非常負麵的女主角,你要知道,這幾年的電影內容都是在討伐男性對女性的騷擾和迫害,而不是反過來的,這樣一個故事,很容易被打拳。”
陸嚴河點頭,“確實也是。”
陳梓妍:“你演這部電影,風險太大了,實屬沒有必要,你何必冒這樣的風險。”
陸嚴河點頭,“嗯。”
兩個人再次麵麵相覷。
沉默一會兒,陳梓妍問:“那你覺得……拋開俞琴想找你演這件事不談,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拍成電影,按照她拍《歡樂時光》的風格,你覺得她會拍成什麼樣?”
“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俞導她是在故意把女主角往這麼負麵的形象去塑造似的。”
“她跟寧秀蓮拍攝《歡樂時光》的時候,應該積攢了不少矛盾。”
“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覺得寧秀蓮會答應出演這部片子。”陸嚴河說。
陳梓妍沉默了兩秒,說:“不會最後寧秀蓮還答應演這部電影吧?”
陸嚴河總覺得這事不可能成真,可心裡麵又莫名其妙地、有一點蠢蠢欲動地期盼著成真。
是想看戲嗎?-
這個時候,符愷和商永周前後腳抵達了酒店。
《榮耀之路》首映在即,這部入圍地平線單元的影片主創也終於在麗都島會合。
商永周的到來,還得到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官方報導,專門發了一條消息歡迎他的到來。
官方給他的介紹是:中國最頂級的電影演員。
陸嚴河看到這樣的介紹,一方麵有些羨慕,另一方麵也在心中默默地感慨,就是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這樣一個老牌的藝術電影活動,一樣也還是在意著演員的地位、明星的熱度。
那些口口聲聲打著藝術的招牌、貶低明星製的藝術家們,最心向往之的電影節,一樣熱衷地期盼明星們的到來。
他們幾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符愷問起了《歡樂時光》這部電影的情況。
“我們在國內聽說這部電影在威尼斯這邊反饋很好,是真的假的?”
符愷之所以會問是真的假的,是因為很多時候,消息都會被媒體斷章取義,截取片段。
陸嚴河說:“這部電影在媒體那兒得到的評價確實很高,而且也是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欣賞的那種風格。”
符愷若有所思,“你去看了首映嗎?你覺得怎麼樣?”
“呃,可能票房成績不是很好,但確實拍得很好。”陸嚴河說,“畢竟大部分觀眾對於電影的期待還是一個好看的故事。”
符愷一聽就明白了,“那不是跟我們《榮耀之路》一個路子?”
“《榮耀之路》還是有完整的劇情線的,《歡樂時光》幾乎沒有。”陸嚴河說,“如果用文學體裁來形容的話,《榮耀之路》還是,但《歡樂時光》就是散文。”
“俞琴拍的片子,好像一直是這種風格。”
商永周沉吟片刻,說:“她昨天聯係了我,跟我通了個電話,跟我講下一部片子的想法。”
“啊?”陸嚴河詫異地看向商永周,“不會是以電影節為背景的故事吧?”
陳梓妍也詫異地望著商永周,“她找你演這個片子?”
商永周點頭,說:“是的。”
陳梓妍和陸嚴河麵麵相覷。
商永周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表情,意識到什麼,問:“她也找嚴河了?”
陳梓妍點了點頭。
陸嚴河馬上又補了一句:“但是我拒絕了。”
商永周說:“嗯,我也拒絕了。”
陳梓妍問:“你也覺得這個故事不行?”
“那倒沒有,其實我覺得這個故事的諷刺感還是挺足的,如果真拍出來,這樣一個人物形象一定會留下一筆,被很多人討論。”商永周直言不諱,“但是我是覺得,這個故事太主題先行了,所有的東西都擺在明麵上,沒有太多留白,我不想演一個這麼簡單的人物。”
陳梓妍恍然,“確實。”
符愷問:“那當時嚴河為什麼拒絕?”
陸嚴河笑著說:“最主要的原因跟師兄一樣,如果說這個女演員改成男演員,我可能還會考慮一點,這個女演員的角色是確實真的很好,但是男演員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工具人,沒有太多可以表演的空間,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去給女演員一個表演的對象。”
符愷:“你們兩個人都很貪心啊,明明都覺得這是一個還不錯的故事,卻都因為找你們的角色不夠有發揮空間,所以就拒絕了。”
符愷這麼說當然隻是在開玩笑。
陸嚴河點點頭,說:“那我們作為演員,當然是要找最好的角色。”
商永周:“工具人式的角色,誰都能演。”
他們說說笑笑地結束了午餐,一起坐在街角咖啡館繼續聊天。
陳梓妍問符愷下一部戲有沒有想法了。
符愷說:“準備還是回到我擅長的賽道上去,去拍輕鬆生活一點的片子。”
陳梓妍說:“《榮耀之路》的特彆放映場次,影評人對咱們這部電影的評價都還挺不錯的,你不趁熱打鐵,繼續拍一部藝術片嗎?”
符愷:“我拍《榮耀之路》,已經把我想要拍的故事拍完了,總不能沒有想法還硬拍。我這個人就是喜歡沒那麼多思辨和深度的東西,偶爾積累了一點想法拍一部就夠了,再拍,我也掏不出新的東西來了。”
陸嚴河聽符愷這麼說,很驚訝。
符愷跟俞琴仿佛就是兩個極端。
如果是俞琴在這兒,俞琴肯定會說一句,你拍的那都是什麼垃圾。
其實,符愷導演的片子,評分一向不高。可是,商永周卻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合作,也是讓拍《榮耀之路》之前的陸嚴河無法理解。但是拍《榮耀之路》的經曆,加上他又認真地把符愷導演過的電影都找出來看了一遍,陸嚴河忽然就理解了商永周的選擇。
因為符愷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導演。他拍電影,從來不會既要又要。無論是商業片,還是《榮耀之路》這樣的文藝片,他都不是按照一種司空見慣的套路在拍。他對電影有他自己的理解。在他身上,有一種很獨特的作者性。這種作者性讓他的電影風格超越了商業片和文藝片的簡單區分。
相比之下,俞琴導演的電影,包括《歡樂時光》,拍得確實好。但是,陸嚴河能從這部電影裡看到很多其他經典之作的影子。俞琴是在用一種“我在拍文藝片”的視角在拍攝這部電影。
“嗯?那不是陳子良嗎?”陳梓妍的目光忽然在斜前方停頓了一下。
“是他。”陸嚴河在斜對麵一家冰淇淋小鋪門口看到了他。
“他這是來做什麼?”陳梓妍有些疑惑。
陳梓妍當然不是在質疑陳子良為什麼會出現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事實上,很多沒有作品入圍電影節的明星藝人也會因為讚助品牌的邀請或者是其他的原因來到電影節。不過,這一類型的明星藝人,往往都是在開幕式的時候來。在電影節進行中趕到的,基本上都是來趕自己電影首映的演員們。
之前也沒有收到陳子良會來威尼斯的消息。
這個時候過來——
陸嚴河和陳梓妍麵麵相覷。
他們下意識地看了商永周一眼。
商永周疑惑地問:“你們為什麼這麼看著我?不是我叫他過來的,我跟他不熟。”
陳梓妍:“我們想的並不是這個。”
商永周似乎更不明白了,“那你們在想什麼?”
符愷忽然晃了晃手機。
“儒意影業的人問我要一張《榮耀之路》首映禮的邀請函,幫陳子良要的。”符愷說。
陸嚴河和陳梓妍麵麵相覷。
陳梓妍說:“他願意來捧場就來唄。”
陸嚴河也是這麼想的。
不管怎麼說,陳子良都是一個當紅大明星,雖然名聲不咋地,可也是個行走的話題製造機。
他願意出席《榮耀之路》的首映禮,幫電影增加曝光和星光,還是免費的,為什麼不願意。
陸嚴河的想法很純粹——
能夠幫《榮耀之路》做宣傳,看陳子良爽不爽這件事,可以先放一邊去。
-
“你是不是也猜陳子良可能接了你和商永周都不想演的那部戲?”陳梓妍問。
陸嚴河點頭,“是的。”
陳梓妍輕歎了一口氣,說:“如果真是我們猜想的這樣,那就真的……可笑了。”
陸嚴河:“其實陳子良演不演,我都不在意,也覺得不重要,我和永周師兄都覺得男演員那個角色不值得演,至少不是我一個人這麼覺得,這讓我也更堅定我的想法了。我更好奇,寧秀蓮會不會演。梓妍姐,說實話,站在演員的角度,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角色一看就是從寧秀蓮身上取材的,那真是一個很好的角色,表演空間太大了,而且,是很少見的角色類型。”
“難道不會擔心這個女演員太自私、太自戀嗎?”陳梓妍顧慮地說,“演繹這樣一個角色,就不擔心觀眾對這個角色的厭惡嫁接到演員的身上?”
“現在的影視環境,我反而覺得,觀眾們不想看那些偉光正的角色了,這種有點極端的角色才是觀眾愛的。”陸嚴河說,“觀眾越來越希望看到角色身上的自私和缺點,越是這樣的角色,越被認為是貼近普通人的。”
“如果你是寧秀蓮,你會演嗎?”陳梓妍問。
陸嚴河:“難說,但肯定不會像現在拒絕男演員這個角色一樣乾脆。”
一個好的、複雜的角色對一個演員來說,吸引力是致命的。
陳梓妍:“那寧秀蓮未必會拒絕。”
“嗯?”陸嚴河反而有些驚訝了,問為什麼。
“你都說了,對演員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角色。”陳梓妍問陸嚴河,“寧秀蓮都不在意被彆人罵老牛吃嫩草,公開跟古昭在紅毯上牽手親嘴,你覺得她會有多在意去演一個可能會被罵的角色?與其讓彆人來演一個以她為原型的角色,不如她自己演,演好了,沒準就是一個代表作。”
陸嚴河震驚地看著陳梓妍。
陳梓妍所說的話,是他屬實沒有想到的。
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是沒有道理。
晚上,陸嚴河受到他代言品牌Mah的邀請,去參加Mah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舉行的品牌活動。
他在這個活動上碰到了寧秀蓮。
隻有她,沒有古昭。
作為本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的熱門候選人,寧秀蓮在現場受到了熱烈的追捧。
陸嚴河跟寧秀蓮被很多人要求合影。
他們都沒有來得及多聊上幾句,就開始合影了。
寧秀蓮一邊看著大家的鏡頭微笑著,一邊小聲跟陸嚴河說:“俞琴導演跟你說了她的那個想法嗎?”
“嗯。”陸嚴河說,“說了,寧老師,你會演嗎?”
寧秀蓮:“演啊,為什麼不演?”
陸嚴河心裡咯噔一聲。
陳梓妍真是料事如神啊。
真演了。
“我聽這個故事,感覺這個女主角……形象挺負麵的。”陸嚴河小心地選擇著自己的用詞,“你不擔心到時候會有一些攻擊你的聲音嗎?”
寧秀蓮:“你以為我不演了,那些攻擊我的聲音就消失了?我不演,俞琴就會找彆人來演。誰看這個故事不會想到我身上?”
陸嚴河:“呃,也是。”
兩個人保持著禮貌的上鏡微笑。
寧秀蓮:“真可惜,如果是你來演的話,對手戲會更精彩。”
“那男演員的角色最後找了誰來演?”陸嚴河問。
寧秀蓮說:“俞琴她找儒意影業投資,儒意影業答應了,條件是讓陳子良來演男演員的角色。”
果然……
陸嚴河默默地控製著自己的表情不要有變化,尤其是不要露出任何譏諷之色。
不然,這麼多個鏡頭對著他拍,誰知道會被人解讀出什麼東西來。
“我還以為俞導她不會找電影公司要投資呢?聽說《歡樂時光》就是她自己投資的?”
“是啊,所以現在沒錢了,隻能從外麵找錢了。”寧秀蓮說。
陸嚴河默默地給寧秀蓮比了個大拇指,“寧老師,你太強了,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你,我真不敢這麼輕易地答應去演這部電影。”
寧秀蓮:“你跟俞琴合作過一部電影,你就會跟我一樣,與其顧慮那麼多,不如跟著她一起發癲。”
“……”陸嚴河再一次差點失去了表情管理。
這用詞。
發癲。
原來……你也知道這是在發癲呢?
寧秀蓮:“但有的時候,你也不得不承認,那種各方麵都很好的人,他們也許適合在生活中做朋友,卻無法創作出好的東西。而那些性格古怪的、偏激的、難以合作的,在正常人眼中很多不正常行為的,最後卻能創作出驚才豔豔的作品來。你如果知道我在《歡樂時光》這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跟她吵了多少次,你肯定會對《歡樂時光》現在取得的口碑感到難以置信。那個時候,我真覺得這部戲要爛了,爛得跟臭泥一樣讓人聞之色變。可最後它卻入圍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它還得到了媒體的好評和讚賞。藝術,嗬嗬,它就是無法用常理理解的東西。”
寧秀蓮的話讓陸嚴河若有所思,頗為觸動。
過了一會兒,陸嚴河忽然反應過來。
行了,行了,聽聽就行了,也彆被洗腦了。他合作過的羅宇鐘、陳玲玲、王重和劉畢戈幾個導演,不都挺正常的嗎?
但隨後,一個疑問遲疑地從他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他們是不是好像也都有自己偏執的、與常人不一樣的地方?
-
《榮耀之路》的首映禮,寧秀蓮、陳子良都收到邀請,走上紅毯,為這部入圍地平線單元的華語影片助陣。
他們也邀請了俞琴。
但是俞琴大概是因為陸嚴河和商永周都拒絕了她下一部戲的邀請,她沒有來。
商永周則把還留在威尼斯的好幾個大牌演員也給邀請了過來。
《榮耀之路》的紅毯星光熠熠,跟主競賽單元入圍影片的首映禮紅毯相比,毫不遜色。
陸嚴河、商永周和符愷三個人一起走上紅毯。
因為經費有限,這部電影的其他演員都沒有過來。不是不想,是真的捉襟見肘,沒有錢支持。
榮耀這種東西,沒有黃白之物的支撐,就是隨時會消失的空中樓閣。
作為主演,陸嚴河有一種強烈的責任心,就是儘自己的全力,讓這部影片被人看到。
這個時候,陸嚴河走在紅毯上,會有一種這是他的主場的氣場。
這種氣場落在媒體們的眼中,就成了一種明星的風範和光環。
比起在電影之外一直四平八穩的商永周,像陸嚴河這樣天生帶著熱搜體質以及娛樂爆點的明星,更加受到媒體圈的青睞。
而這兩年陸嚴河在國際影壇上的活躍程度,也讓海外很多媒體都比較熟悉他。
所以,華語媒體就在這一刻發現了一件事。
陸嚴河在《榮耀之路》的首映禮現場所受到的禮遇,竟然並不比早已成名的商永周低。
在華語媒體人的心中,陸嚴河跟商永周肯定還是有一些差距的。哪怕陸嚴河這幾年風頭再盛,勢頭再猛,跟商永周還是有一定的距離。所以,他們在首映禮現場的這個發現多多少少地讓他們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
藝術總監畢卡洛奇親自主持今天的首映禮。
他在做介紹的時候,介紹商永周和陸嚴河為中國現在最好的男演員,也是國際上最著名的中國演員。
這樣的介紹從畢卡洛奇的口中說出來,遠比從中國人自己口中說出來要更有信服力。
沒辦法,自己誇自己跟彆人誇自己,總是後者更有信服力一點。
然後,《榮耀之路》的放映就開始了。
當放映廳內,燈光暗下來,陸嚴河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緊張地跳了兩聲,但隨後就平複了下來。
還是會緊張,可已經開始學會自我調節了。
陸嚴河永遠記得陳梓妍勸說他接下這部電影時說的話。
——你現在已經有很強的目光去挑那種不主流、充滿冒險和探索精神的電影,但是你還沒有養成一個看懂經典的眼光。
——這部電影的劇本,我認認真真地讀了三遍,我都有一種感受。
——我好久沒有見過這麼學院派、這麼工整的劇本。
電影的開始,就是商永周從車上下來。
副駕駛上,是他從醫院帶出來的檢測報告。
沒有配樂,也沒有獨白。
電影的開頭,就是商永周麵無表情地開車回家,眼神沉鬱,仿佛蘊藏著一個被濃霧永恒環繞的冰原。
直到他回到家,打開門。
陸嚴河出場。
他坐在沙發上,一隻腳踩著沙發,一隻腳踩著地麵,吊兒郎當的姿勢,手裡拿著一個遊戲機,正在激情地打著遊戲。
“我艸!你他媽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腦子啊?豬的操作都比你六啊,大哥,你坑我呢!”
銀幕上的陸嚴河一臉憤懣地爆粗口。
他抬頭看了一眼商永周,沒說話,眼皮又耷拉下去了。
晚上,一起吃晚飯。
陸嚴河一直在抱怨商永周做的晚飯太素,沒什麼肉吃。
又想問商永周借五百塊錢,說過兩天有同學過來,想要跟同學出去玩一趟。
商永周全程一言不發。
陸嚴河就碎嘴子似的一直逼逼哢哢。
“不是吧,老哥,這點錢你都不肯借?”
“我保證還你啊。”
……
整個開場下來,兩兄弟的人物就這麼立了起來。一動一靜,一內斂一外放。通過影像,被陳梓妍評價為非常工整的劇本,確實在這一刻展現出了它的好。
前麵整整十五分鐘,也就是陸嚴河表現得非常操蛋的這個階段,幾乎沒有他一個特寫鏡頭。
他露麵的每一個鏡頭,都是以商永周的視角出現,這在鏡頭畫麵上,就呈現出一種他的聒噪也隻是一種背景音的感覺。
電影的基調仍然沉浸在商永周麵臨絕症的沉重和鬱然中。
陸嚴河的表現就像是一場隔著河流遠看的皮影戲。
河對岸的皮影戲唱得越熱鬨,河這邊的安靜和孤獨就被襯托得越明顯。
直到陸嚴河被商永周威逼利誘地上了車,開始陪商永周上路,去回顧他的人生,彌補他的遺憾,陸嚴河在知道商永周準備去見當年背叛過他的朋友,露出驚訝之色時,他才真正地有了第一個特寫鏡頭。
那也是操蛋了十幾分鐘之後、陸嚴河第一次在這部電影裡展現出內心的真實情緒。
而從陸嚴河的視角拍過去,商永周沉鬱的臉第一次在鏡頭裡虛化,模糊成了一張仿佛隔著斑駁灰塵的窗而見到的傷寒病人的臉。
……
陸嚴河看了很多電影,為導演的手法觸動過,為演員的表演觸動過,也為劇本的精妙和攝影的美輪美奐觸動過。
但他幾乎沒有意識到,原來電影也能在銀幕上呈現出一種畫麵的結構美。
這部電影講的是兩個人的轉變。
一個是絕症病人的向死而生,彌補人生遺憾。
一個是外表惹是生非、內心對人生感到絕望的心靈之旅,重拾人生的信念。
這樣的主題,就如陳梓妍所說,宏大,經典,無法以戲謔的方式來表達,甚至會讓現在很多人覺得過時。
但它存在,卻有著不可取代的意義。
在《榮耀之路》這部電影裡,演員表演的重要性遠遠高於其他題材的電影。
因為它沒有遮羞布,也沒有可以依賴的輔助工具。
電影的情緒,完全需要靠兩個演員的表演一寸一寸地推進,推到相應的尺度,才能在觀眾的心上敲上一鐘。
……
荒郊野嶺,天寒地凍。
他們被困在山中,隻能窩縮在車子裡取暖。
陸嚴河情緒失控,不滿的話跟倒垃圾似的一句句地罵出來。
商永周沉默地兜著,一句話不反駁。
等陸嚴河罵累了,終於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又聽到他疑惑不解的聲音,問:“我都罵你這麼久了,你也沒動手揍我一頓,你到底怎麼回事?”
過了兩秒,商永周才說:“你現在還有力氣罵我,說明你精力還充沛,可以繼續撐下去。”
陸嚴河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靠。
……
氣急敗壞地要走,結果差點掉下懸崖,被救上來以後,又羞又憤,這是陸嚴河一段表演的高光時刻。
他的委屈、憤怒、惱火和自我厭惡,層次分明地呈現了出來。
這讓陸嚴河很驚訝。
符愷竟然把他所有的情緒變化,都精準地捕捉了下來。
當時拍攝的時候,符愷並沒有跟他溝通過,他對這一段想要的畫麵是什麼樣子。
所以,陸嚴河自己想象中的畫麵,甚至沒有電影裡呈現出來的這麼具體,細節。
……
但隨著電影裡陸嚴河對他表哥過往的事情了解得越來越多,他的態度也在潛移默化地發生改變。
他慢慢地接受了這一趟條件艱苦的回憶之旅。
在這一趟回憶之旅,他發現家人們口中那個優秀的表哥,一樣有著不堪的往事,做過錯誤的決定,也自私地傷害過彆人。當他對他了解越多,也就越不理解,為什麼他的表哥要開始這樣一段旅途。
明明可以一直掩飾下去的完美人生,為什麼忽然在他麵前掀開了它千瘡百孔的真相?
“我從小就很討厭你,不對,應該說很煩你。”一個無眠之夜,陸嚴河忽然在黑暗中開口說道,“你就是那種最煩的彆人家的孩子,從小我媽就說你多優秀,多能耐,每次我做什麼事情,她總會把你拿出來當例子教訓我。”
商永周背對著陸嚴河,沉聲說:“那你還每次一放假就來我這裡。”
“隻有來你這裡我媽才會同意啊。”陸嚴河咂巴了一下嘴,“真該讓我媽陪你走這一趟,讓她親眼看看。”
很不服氣的語氣。
商永周說:“沒事,很快你媽就會明白,人生有比所謂的優秀和成功更重要的東西。”
“你這是從哪裡抄來的心靈雞湯?”
商永周沒有說話。
“不過,哥,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我總覺得你最近怪怪的,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你是被人甩了,還是被人開除了?”
商永周:“你呢?”
“我什麼?”
“你為什麼要故意讓自己看上去不學無術、惹是生非?”商永周問。
“故意?這是我的本性,我本來就沒有你這麼優秀,哥,你要學會接受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資格追求卓越的。”
“彆人有沒有資格我不知道,你一直有這樣的資格。”商永周說。
“拉倒吧。”
“如果不是你掉下懸崖的時候還在拚命地抱著欄杆往上爬,我有時候覺得你幾乎是在自暴自棄地放棄你的人生。”
陸嚴河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說:“你們這些文化人說話怎麼總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
……
然後,一個意外的、久陰終晴的午後,陸嚴河在商永周的車上翻到了他的絕症通知書。
他嚇懵了,不知所措,傻在座位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符愷在這裡用了一組來回切換的鏡頭。
他沒有一直讓鏡頭停留在陸嚴河的身上,而是在車內的陸嚴河和站在馬路對麵報刊亭前麵買東西的商永周兩個人之間來回移動。
陰影裡茫然失措的陸嚴河,陽光下平靜無瀾的商永周。
三組鏡頭的來回移動,形成了一種靜水流深般的情緒傳遞。
……
晚上,旅館裡,商永周半夜醒來,聽到陸嚴河在廁所裡壓著聲音哽咽哭泣。
他下意識地張嘴想要問什麼,又意識到什麼,重新閉上了嘴。
廁所門縫裡泄出來的一絲光線,冷漠地斜切在商永周的眉眼
他仿佛沒有情緒的瞳孔裡,蘊藏著深不見底的沉鬱。
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人能做的隻是一步步地讓自己接受事實,而不是真的坦然麵對。
恐懼永恒存在。
……
假期結束,陸嚴河回老家,和商永周告彆。
他沒有跟商永周提起自己看到了那張絕症通知書的事情,商永周也沒有提起。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電影中,陸嚴河的母親來接陸嚴河,一如既往地對商永周表達著她的喜歡,又忍不住吐槽陸嚴河。
在母親喋喋不休的吐槽聲中,陸嚴河重新回到了那個叛逆、不服管教的狀態。
商永周送他們離開,到進站口,商永周把行李交給陸嚴河。
“你知道怎麼樣才能擺脫彆人的喋喋不休嗎?”商永周問陸嚴河。
陸嚴河一臉厭煩:“不知道。”
“你有兩條路,一條路,努力地爬到聽不到彆人喋喋不休的高度,另一條路,找個棺材把自己埋進去,與世長眠。”商永周說,“趁你有得選的時候,好好選一個。”
陸嚴河神色怔忪了一下,頭一搖,看向旁邊。
“這是什麼暗黑雞湯成功學啊。”
“彆因為瞧不起成功學就故意破罐子破摔,誰都有想要自暴自棄來反抗世俗的時候。”商永周拍拍陸嚴河的肩膀,“但你想擁有什麼樣的人生,永遠不在於你反抗什麼,而是你創造了什麼。”
陸嚴河愣了兩秒,衝商永周比了一個中指。
他媽媽一巴掌往他後腦勺拍了過來,“給我把手放下來!”
陸嚴河罵罵咧咧地跟著他媽媽進站了。
商永周看著他們進去以後,忽然,陸嚴河的手又舉了起來。
舉起來的那根中指在人頭攢頭的人群中格外矚目。
……
三個月後,在一個下著雨的日子,陸嚴河參加了他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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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綠穀電影公司的老板施密特·勞利是被HP的亞太地區負責人湯姆·懷特帶過來看這部華語影片的。
作為美國一家中型電影公司的老板,施密特·勞利一直習慣於在各大電影節上購買有市場潛力的片子,買下發行權,由綠穀電影公司去代理發行。
施密特·勞利在來之前,還跟湯姆·懷特嘀咕:“湯姆,我知道你現在非常關注亞太地區的市場,但在我們美國,亞洲電影一直賣不出什麼好票房來,你是知道的。”
湯姆·懷特說:“施密特,我不是來讓你買片子的,我是特彆邀請你來看一看陸嚴河的表演。”
“陸嚴河?那不就是你誇讚過好幾次的一個中國演員嗎?”
“對。”湯姆·懷特說,“相信我,你去看這部影片,見識到他的表演,一定不會失望的。”
施密特·勞利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走進電影院,跟大家一起觀看了這部華語電影。
等到電影放映結束,施密特·勞利還有些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圍很多觀眾就已經站了起來,開始鼓掌。
“噢,這些電影節的觀眾都是從哪裡找來的,他們鼓掌的熱情是有公關經理給他們發錢嗎?”施密特·勞利忍不住吐槽。
湯姆·懷特笑著搖頭,問:“難道你不覺得這部電影拍得很好嗎?”
“噢,也許歐洲人會喜歡這種風格的電影,但我一直不感興趣。”施密特·勞利說,“相信我,湯姆,這部影片在我們美國絕對賣不過五十萬美元的票房。”
“我知道。”湯姆·懷特點頭,“但今天是我第二次觀看這部電影了。”
“嗯?”施密特·勞利很詫異,問:“這部電影,你竟然已經看過一次了?你還願意看第二次?”
湯姆·懷特問:“施密特,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拉著你來看這部電影嗎?”
“你直接說吧,彆賣關子了。”
“我參加特彆放映場——就是給媒體和影評人們開放的特彆放映場,你知道嗎?我聽到不下四五個影評人說,這部電影應該放到主競賽單元去的。”湯姆·懷特說,“而《綜藝》雜誌的湯姆·懷恩說,這部電影就是最適合衝獎的那種片子。”
施密特·勞利微微皺眉。
“什麼意思?”
湯姆·懷特說:“我記得你說過,你也想要去運作能夠衝擊奧斯卡的影片,我想,《榮耀之路》無論是題材、風格還是它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反饋,都是你目前最好的選擇。你可以用最小的成本拿下這部電影的發行權,開啟你的衝奧之旅。”
施密特·勞利難以置信地看著湯姆·懷特:“你是不是瘋了?這是一部華語片,用它去衝奧?”
“前年就有一部韓國電影拿到了最佳影片、最佳外語片和最佳剪輯獎三個提名。”湯姆·懷特說,“它不是奧斯卡的主流選擇,但你我都知道,這幾年來,奧斯卡已經越來越注重國際化這件事了,你如果想要拿美國電影去衝擊奧斯卡,你覺得你拚得過那幾家巨頭推手嗎?《榮耀之路》可以成為你手中一張劍走偏鋒又符合當下奧斯卡選項的牌。”
施密特·勞利陷入了沉思。
“走吧,等會兒我跟嚴河約一下,我們去跟這部電影的主創聊一聊,你不用急著做決定,先聊一聊。”湯姆·懷特說,“施密特,雖然這部電影不是你喜歡的風格,但你肯定看得出來這部電影多符合奧斯卡這幾年的口味,不要因為你的偏見錯過敲開奧斯卡大門的機會。”
施密特·勞利無奈地看著湯姆·懷特。
“你真應該去做一個公關人員。”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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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廳太熱鬨了。
雖然陸嚴河也知道現場的掌聲不能說明什麼——實在是因為掌聲雷動在電影節的放映現場太常見了,除非是爛到讓大家中途離場、都不願意看完的那種片子,否則,電影節的觀眾一般都很包容,願意用最熱烈的鼓勵去表揚這些電影的創作者們。
這也是電影創作者們往往更容易在電影節感受到榮譽的原因之一。
儘管如此,陸嚴河仍然還是為這些掌聲而感動,激動。
從拍攝一部影片到電影跟觀眾見麵,其實要經曆很長的一個過程。
作為演員,他的努力已經在拍攝現場付出了。
然後,時隔好幾個月,甚至是一年、兩年,它成型,跟這個世界見麵。
演員也不知道這部影片會是什麼樣子,同樣抱著緊張、激動、不安又期待的心情,跟觀眾一起觀看這部片子。
如果這部片子拍得不錯,那一刻的興奮與感動,是時隔許久的反饋,為自己付出的努力、心血而得到認可的滿足。
陸嚴河很驕傲地向大家說謝謝,臉上笑容一直沒有淡下來過。
寧秀蓮很讚賞地點頭、鼓掌,從第三排探過身子來,跟陸嚴河說:“你演得棒極了!”
陸嚴河在嘈雜的環境中聽到她對他的表揚和鼓勵,笑著道謝。
結束放映,他們被工作人員帶走,來到後台。
“恭喜你們,這部影片獲得了大家的稱讚。”工作人員都笑著跟他們說。
按照電影節的標準流程,一部參賽片不僅僅是首映的環節,還有媒體拍照、媒體見麵會、記者采訪等多個環節。
這也是電影主創在電影節環節最核心的工作之一。
商永周和陸嚴河兩個人都已經輕車熟路,非常清楚這些流程。
符愷卻是第一次參加,有些無措,時不時地就要問一下陸嚴河和商永周一些細節問題。但現場觀眾的反應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嘴角一直沒有放下來過。他的情緒在放映結束以後就持續處於亢奮狀態,接受記者提問時,也有很大的談興,滔滔不絕。
見狀,陸嚴河也就基本上不主動回答,隻有等到自己被點名的時候才回答一兩句。
第一次參加電影節,基本上都是這樣的狀態。
陸嚴河很理解。
當然,媒體見麵會上,一樣還是出現了那個故意找茬的永山河三。
永山河三問陸嚴河:“聽說你和另一位主演——也就是商永周先生,被稱為目前中國最頂級的兩位男演員,這一次你們兩個最頂級的男演員一起聯手合作,拍攝了這部《榮耀之路》,為什麼入圍的是地平線單元,而不是主競賽單元呢?”
挑釁意味十足。
陸嚴河笑了兩聲,說:“永山河三先生可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挑刺找茬的機會呢,我都忍不住反思自己,我到底對永山河三先生做了多過分的事情,才讓他這麼持之以恒地針對我。”
陸嚴河跟永山河三不對付這件事,通過之前全球媒體都報道過的戰鬥,被很多媒體知道。
陸嚴河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也讓大家哄堂大笑。
他笑著說:“關於這個問題,永山河三先生問錯人了,你應該去問畢卡洛奇先生,每一部影片入圍什麼單元,是他的決定。而對於我們創作者來說,影片入圍哪個單元不重要,重要的是放映之後,能不能得到大家正向的反饋。我很高興,我們《榮耀之路》這部電影做到了。這是符愷導演、我和商永周三個人合作的第一部電影,就能在威尼斯獲得這樣熱烈的稱讚,我們充滿了感謝,感謝大家對我們的鼓勵,以後我們也會繼續堅持創作,爭取創作出更多的好作品,跟大家多見麵。”
他根本不搭理永山河三的問題,借力打力地將話題落在了電影本身上。
他的回答也得到了其他人的掌聲。
這樣一個有才華而又謙虛的年輕演員,怎麼不招人喜歡呢?
現場,湯姆·懷特和施密特·勞利站在後麵,聽陸嚴河用流暢的英語、輕鬆淡然地回應了永山河三不懷好意的提問。
湯姆·懷特看向施密特·勞利:“有一位非常善於跟人打交道的主演,這一樣是你難以遇到的。有才華的人往往難以跟人和善相處,可他不一樣。”
施密特·勞利疑惑地看著湯姆·懷特:“湯姆,你為什麼這麼積極地想要把他和《榮耀之路》推薦給我?”
湯姆·懷特說:“因為他跟我們HP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他的成功,也意味著我的成功,當然,如果你願意成為他的推手,那也將是你的成功。”
湯姆·懷特用一種看似輕鬆、實則篤定的口吻跟施密特·勞利說完,微微一笑。
“影視這一行,永遠是由極少數人主導的行業。”湯姆·懷特說,“它是一個集體創作的行業,但它更是由關鍵人物主導的行業,陸嚴河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但你完全可以嘗試一次,這對你而言,並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價。”
“衝奧從來不是小成本投入就能成功的競賽。”
“衝奧不是一百米衝刺,是長途馬拉鬆,如果眼看著沒希望,你可以趁早放棄。”湯姆·懷特說,“但如果你能看到希望,你自然會不斷加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