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跟孟思靜也不再避諱,堂而皇之走到屋內,屋裡蠟燭被再次點燃,本就狹小的空間,一時間竟有些擁擠。
程諾裹緊襖子,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傍晚時分,她來了葵水,小腹有些不舒服,本想明日再跟孟南洲母子算賬,沒想到他們先按捺不住了。
看來今晚不讓孟南洲說清目的,他是不會罷休的。
果然,耐心散儘的孟南洲率先開口:“四娘,我有件重要事與你商議。”
程諾不置可否。
孟南洲自顧自繼續:“你不識字,也沒學識,可能不了解律法,我朝雖沒有前朝苛刻,嚴禁入贅者上考場、為官做宰,但贅婿的名聲到底不好聽,他日同僚前輩少不得因為我的身份,私下排擠奚落我。
你也知道,這些年為了讀書,我……當然主要是嶽丈一家,日子過得有多艱難,來年會試,我若能中進士,少不得進金鑾殿麵見官家,屆時被問起出身,我……若因此落第,影響日後官身,我和嶽父,還有四娘你的辛苦,豈不都白費了。
四娘,你也不想我一輩子被人輕視,得不到公允待遇吧?”
說到動情之處,孟南洲甚至幾度哽咽,連眼眶都紅了。
換做從前的程四娘指不定心疼成什麼樣,孟南洲就算此刻要她去摘天上的星星,她冒著摔死的風險,也是會去的。
可程諾不是原主,不會因為孟南洲幾句恐嚇,喪失理智,輕易信了他的話。
她輕笑一聲:“你想如何?”
燭光昏暗,孟南洲看不清麵前人臉上的情緒,卻發覺搖曳的燭火下,她臉上那道傷疤不甚清晰。
他從前竟不曾發現,程四娘的五官立體,端正秀麗,安靜坐著不鬨騰的樣子,竟有些明眸皓齒、顧盼生輝的魅力。
孟南洲晃了晃腦袋,一定是他看錯了,程四娘是十裡八村出了名的醜女,怎麼會跟美搭上關係。
方才他一番真情摻假意的剖白,應該會讓她軟了心腸。
六年來,孟家、包括整個程家,無人不把他的前途看做最要緊的事,凡是會阻礙他求取功名的,一律讓步。
孟南洲身子朝程諾近了近:“當年家境貧寒,沒能用八抬大轎,十裡紅妝迎娶,是我們孟家對不住你,如今我有了功名,跟從前不一樣了,若你願意,不如我們先解除夫妻關係,再三媒六聘,告祖宗敬天地,娶你進門。”
他見程諾目光幽幽,似在思索,心中有了底,覺得事情快成功一半。
趁熱打鐵道:“手續我已托人打聽清楚,隻要你將當年我入贅程家的文書拿來,再在這份文書上簽個字,我寫了放妻書,你回程家等我消息就行。”
早已準備好的文書,擺在程諾麵前。
孟母難得好脾氣:“對對對,四娘啊,南洲也是為了你,趕緊簽了吧。”
說著,將筆塞到程諾手中。
程諾掃了眼桌上的文書,上次進書房“搬”東西,她已經見過這個朝代的文字。
跟前世的繁體字很像,雖不能認出十成十,五六分還是有的。
手上拿著的,分明是一份田產房屋轉讓文書。
包括他們現在居住的青磚瓦屋,還有村西麵的七八畝良田。
孟家這是要休了她,還要私吞她的嫁妝,算盤珠子崩她臉上了。
倒反天罡,狗屁的放妻書,一個贅婿還敢休妻了。
換成十五年前,男子入贅後,需終生在女方家生活,地位跟仆役差不多,除了賣力乾活,還得隔三岔五給長輩請安,這裡的請安不是給自己的父母,而是給妻子的父母。
妻子不高興,打罵贅婿也是可以的,若哪日厭棄了,直接撕了入贅書,去父留子趕出門去。
可惜,當今官家作為天底下最大的贅婿,上位沒幾年便改了規矩,入贅者可讀書參加科舉,這才讓孟南洲之流彎下去的腰,重新立起來。
即便如此,也從沒聽說過,贅婿有權利休妻的。
孟南洲這些年被程家人捧得太高,怕是忘了,當初大婚坐在轎子裡,等著被踢轎門的人,是他。
孟思靜知道程諾不認字,肯定不知即將要簽的是什麼文書,笑得臉都皺了:“嫂子,我哥真疼你,你是熬出頭了,小妹好羨慕。”
程諾冷笑一聲,放下筆:“我不簽。”
孟家母子三人,臉色僵硬,跟打翻了的調色盤,十分精彩。
孟南洲擠了擠嘴角,卻發現根本笑不出來:“為什麼?四娘不願意風風光光再嫁我一次?”
程諾托腮看著他,莞爾一笑:“是,我不願意。”
說完,將文書放到蠟燭上,燒了個乾乾淨淨,轉身撿起地上的燒火棍,在手上揮舞得虎虎生風。
“出去。”
孟母氣得臉色發青:“潑婦,你……你還敢打婆母不成。”
程諾盯著她,孟母莫名覺得心底一涼。
“我不打你。”
孟母鬆了口氣,就見程四娘不知從哪又摸出一把刀。
“打人費力氣,不如刀利索。”
“啊!”
孟家三人尖叫著,爭先恐後從屋裡逃竄出來。
房門在他們身後重重落鎖,連窗戶也不例外。
“瘋了,程四娘瘋了。”孟思靜道。
孟母揪住孟南洲的衣袖:“兒啊,你想想辦法,我們不能讓這賤女人拿捏了。”
孟南洲氣得後背陣陣發痛:“程四娘是個硬骨頭,她家裡人還能各個都難啃嗎?”
既然從她這兒下不了手,那就去對付程家人。
誰也不能阻止他娶馮知意進門!
當天晚上,一向不愛做夢的程諾,突然做了個很長,很真實的夢。
她夢見一向長得比牛還壯實的程三虎,在山上打獵時,突然遇到暴雨,他因回家心切,走了條不太方便,但是很近的小道,誰知不小心腳下踩空,摔落進山穀。
等家裡人尋到他的時候,左腿因為天冷受凍嚴重,送到醫館時,大夫說保不住,隻能切除。
這時候,有人推薦了位醫術高超的大夫,說可以保住腿,但診金昂貴,需要二十兩。
迫不得已,程家賣田賣地,連程諾村西的水田也全砸了進去,最後程三虎的腿也沒保住,落得人財兩空。
早上醒來時,程諾還有些沒分清現實與夢境。
實在是夢裡的情形太過真實,令她有種身臨其中的感受。
她忍不住回憶書中,原主一家的結局。
發現怎麼都想不起來,要麼是當初看的時候沒太在意小人物的生死,要麼是作者寥寥數筆,壓根沒有介紹他們的結局。
想來沒了程四娘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大孝女”,以程家父子的勤勞,應該能把小日子過得不錯。
喪女之痛或許會持續一段時間,但人總要向前看,活著的人生活還得繼續。